第二章 杀(第2/5页)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吧,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问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着鼻尖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却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点了。

父亲突然说:"好啊!"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这T,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母亲居高临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怀感情。这时,他结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亲,一个没有来历的异族女人结成了夫妇。人们都说:"一个汉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向一个土司的女儿求婚的。"是啊,我们周围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贡土司,迥尔洼土司,还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儿,我又在什么时候娶了他的妹妹。再远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说曾经和麦其土司有过姻亲关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个土司,次冲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间平坝上的两个土司,还有几户土司已经没有了名号,在国民党的县官手下做守备,势力虽不及从前,但仍领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户。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远亲近戚,虽然有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的。父亲却打破了这个规矩。所以,一开始,人们就预言麦其土司和汉人女子的好日子不会长久,这么多土司,这么多土司的这么广大的土地上人们都在说,麦其土司只不过是感到新鲜罢了。结果,哪一个土司边界上都没有出现麦其土司前来求亲的人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两年后开始怀疑我可能有点问题。三四年后才确实肯定我是个傻子。

这又给众多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但他们又失望了。他们只是听说土司太太的脾气不如从前温顺了。也听说土司偶尔会在下等女人身上胡来一下。但这消息并不能给人们什么希望。其实,这时当初曾等着麦其土司前来提亲的女人们早已出嫁了。人们之所以还这样关心麦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纯粹是因为巨大的惯性要带着人们继续关心。看看聪明人傻乎乎的劲头吧。

母亲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无可逃避的一个日子。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来迎接这日子。这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来。卓玛对我说,她听见太太不断说:"看见了,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