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第2/3页)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