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2/6页)
我爷爷折了一根树枝,斜着往下走了几十步,把树枝插在乱伸舌头的水边上,又返回土山高顶看水。迎着阳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几箭远,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挡住了;背光的一面,却可以望到眼的尽头。眼中全是浊污的黄水,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我爷爷插的那根树枝又被淹没了,这说明水还在急涨。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世界,我爷爷也有些惶然。一会儿心里空隙极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会儿又满登登的,五脏六腑仿佛凝成一团。发着愣怔的工夫,水又涨了几寸,小土山越来越小,对比着一看,爷爷心里冷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见着瓦蓝的天从云缝中大块大块地露出来,挂色的破云被流风驱赶着匆匆奔命。爷爷又在水边上插了一根树枝,松弛着脸回了窝棚,对双腿乱扑腾的奶奶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
傍晚时,爷爷又出棚看水。一天彩云照着水,红的红,黄的黄,云彩模糊地在浑水中漂。水位停在原来的地方,爷爷顿时松了心。这时,绕着小山周围的水面上,忽闪忽闪飞舞着成群结队的银灰色大鸟。爷爷不认识这种鸟。鸟的鸣叫声刁钻古怪,翅羽上涂着霞光。爷爷看到它们从水中衔上一条条白色的鱼,便感到肚里有些空,走进窝棚去升火做饭。奶奶满脸是汗,但也没忘了问水势。爷爷说水位开始下跌,让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说:“老三,我年纪大了,骨缝闭了,怕是生不下这个孩子来啦。”爷爷说:“没有的事,你不要着急。”
柴草发潮,烧出满棚黑烟。暮色渐渐上来,暮色如烟,缓缓去笼罩水世界,水鸟齐着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顾不上吃饭,爷爷草草吃了几口,满肚里如塞了烂草,熬了半锅燕麦鱼片粥,终于冷成了团。是夜,奶奶仍不时发阵痛,呻吟声断断续续,我父亲有些固执,迟迟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你出来吧,别让娘受洋罪啦。”爷爷坐在草铺前,干着急帮不上忙,心里打着别种主意,说话总难成句,断断续续如同打嗝,干脆就不说话。浅黄的月色怯怯地上满了棚,染着我爷爷青青的头皮,染着我奶奶白白的身体。蟋蟀正在棚草上伏着,把翅膀摩得嚓嚓响。四处水声喧哗,像疯马群,如野狗帮,似马非马,似水非水,远了,近了,稀了,密了,变化无穷。我爷爷从草棚里望出去,见月光中亮出满山野鸟,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着一些毛栗子树,东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为,树不大,尚未到结果的年龄,白天已见到叶子上落满了秋色,月下不见树叶,恍惚间觉得树上挂满了异果,枝枝杈杈都弯曲下坠,把叶子摇得寒率响,细看才知树上也全是大鸟。爷爷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知何时入睡。
翌日清晨,见半锅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内还有数十匹盈尺的饿鼠在穿梭般跑动。奶奶无心去顾群鼠,在铺上辗转反侧,脸上汗唏了,留下一道道痕迹。爷爷拿着棍子赶鼠,群鼠霸道凶恶,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几匹后,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处觅食。水鸟们已飞去水面捕鱼,山上树上留下了它们的羽毛粪便,白白黑黑斑驳一片。日头从黄水中初冒出来时,血红的一个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会流瘪。后来东半边水天一色,中间夹着个翻转的彻底红球。一会儿显出金色来,显出银色来,形状也由狼亢肥硕变得规矩玲珑。日小水天阔。我爷爷查看了一下水势,见昨天插下的树枝依然齐着水边,水已平头,不再见长,四周也没有了那些张狂的大浪,水如平镜,旋涡尚有,但都浅了。水上漂来许多杂物,一层层绕着土山。爷爷拿来一支长柄铁抓钩,脱了光膀子,挺着一坨坨肉,沿着水边打捞漂浮物。箱、柜、房梁、木架、浮树、铁桶,各色杂物在爷爷身后排成了队。奶奶的叫声已不响亮,一阵阵传来。爷爷苦着脸,加紧干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开去。有些栗树被洪水淹了,参差不齐地露出大大小小的冠,叶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树附近,爷爷看到一团黑白不甚分明的东西在起伏,便铆足了劲。一抓钩扔过去,听到水里噗噗响两声,水面上湮开两片暗红的颜色,用力拖过来,我爷爷肠胃抽搐成团,吐出一口口黄水来。
爷爷用抓钩拖上来一个死人。衣服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体。死人挺直双腿,十个脚趾头用力张开,肚子已胀成气球状,脐眼深陷进去。再往下看,见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齐根没了。死人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污水把脖子弄脏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须,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结实的黑牙龇出来,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还挺挺的似尖笋。左眼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里边沉淀着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络挂到耳边,黑白分明地看着世界。双眉之间有一个圆圆的洞。头发灰白相杂,头皮皱得如吐尽丝的柞蚕。死人立刻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我爷爷闭着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捞浮物,用力涮净抓钩,拄着,一路吐着,挨回了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