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我的眼前一团漆黑,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翔,一股腥臊的气息直扑头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有点像陕北的窑洞,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外边安着一个煤球炉子和一个用发霉的木板架起来的灶台,灶台上摆着几个油污的瓶子,煤球炉子上坐着一把铁皮水壶。里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大头的孩子。刚才一进门,在一片黑暗中,我就听到了急促的呼噜声,好像忙忙进食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他拉开了灯,灯泡上沾满油污和死亡的小飞虫。他仿佛赌气似地说:"要看你就看个够吧!高贵的小姐!"我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流氓话?"但他不理我的话茬儿,端起一个搪瓷茶缸,走到院子里去了。我往布帘里一探头,看到那个大头的孩子挣扎着想把身体折起来,但他的头抬不起来。他的短促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头在枕头上焦急地滚动着,眼睛像两只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扑楞着,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刚才我听到过的那种呼噜声。我吓得毛发倒竖,想喊叫但终于把喊叫压在了喉咙里。我仓皇地把房间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墙上是一圈圈发黄的水渍,还有一些拉丝结网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墙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练地挤着羊奶。他的双手轮番往下捋着粉红色的xx头,一股股的乳汁射进缸子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奶羊劈开着后腿,头顶在厕所墙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还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后,但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腾着,有他的突然变得笨拙了的手指为证,有好几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进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挤完了奶,端起那个漆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往屋子里走去。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候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气,只有一种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块纱布,将羊奶过滤了一遍,然后捅开炉子,将羊奶倒进一个凸凸凹凹的小锅子里,坐在炉子上。他暂时闲了下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渍,很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的心里,在那一霎那间,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柔情。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们听到院子里那些孩子的追杀声,还有猪狗鹅鸭的吵闹声,从远处的船舶修理厂里传来的敲打钢铁的铿锵声。这时羊奶沸了。我积极地帮他将羊奶从炉子上端下来,搪瓷缸子烫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里我坚持着,他连忙接应了我。他关切地拉过我的手观看着。我缩回手。他问:"痛吗?"我将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说:"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说:"隔壁胡阿姨家有红花油,我给你去要点。"我捏住他的衣角,说:"不许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个芒果状的奶瓶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大头孩子喂奶。我问:"这是你弟弟么?"他说:"是我妹妹。"我说:"她真可怜。"他看看我,不说话了。我看到他的这个妹妹贪婪凶狠的吃相,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时,他的母亲拖着看样子乏透了的身体回来了。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觉中很像一棵杨树的阿姨。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头发灰白,腰弯背驼,与我印象中的杨树阿姨毫无共同之处。他对我说:"这是我妈。"我说:"苏阿姨好。"她点点头,将一个黄书包挂在墙上,然后,默默地脱下那件长大的、沾满鱼鳞的外衣。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县里的水产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鱼打交道,鲜鱼、干鱼,当然也不乏臭鱼。她将那件衣服脱下一半时,突然停住手,歪回半边脸,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苏?"我刚想解释,他抢着说:"是我告诉她的。"她不吭气了,将衣服脱下来挂在墙上,然后她就坐在床边,摸出一包挤压得瘪瘪的"勤俭"牌香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就散发开一股浓浓的烟臭。那个大头女孩在她身后又发出了那种贪婪的声音,可是她连头也不回。抽着烟,她说:"包里还有一个窝头,你吃了吧!"他说:"您吃吧,妈。"她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说:"我已经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