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炮(第2/5页)



周围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地观望着,但无人向前解救。最后,男孩两只手里攥着两把羽毛躺在了地上,一个人上前把他扶起来。他嘴巴紧咬着下唇,泪珠子在脸上滚。那只终于解脱了的鸵鸟,进入了鸵鸟队伍,张开大口,哈达哈达地喘息着。那个女孩,紧紧地搂住鸵鸟的脖子不放。鸵鸟挣扎着想把女孩甩掉,但女孩在紧张中焕发出来的力量大得惊人,最后,那只筋疲力尽的鸵鸟,脖子和脑袋贴着地面被女孩压住,屁股高高地翘着,两条腿不停地往后蹬着,把地上的泥土蹬起来,甩到很远的地方……

我的肚子沉重,猪肉在里边翻腾着,仿佛怀了一窝猪崽儿。其实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怀上猪崽儿是什么滋味。姚七家那头怀孕的母猪,拖拉着几乎垂到地面的肚皮,在新近开张的"美丽发廊"前面那堆被白雪覆盖的垃圾堆里哼哼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着食物。它慵慵懒懒,心宽体胖,一看就是只幸福的母猪,与我们家曾经养过的那两头瘦如豺狼、心情烦躁、对人类满怀深仇的小猪显然不是一个阶级。姚七家专门用狗都不吃的肥肉膘子、地瓜淀粉和用颜料染红的豆腐皮制作香肠。他家的香肠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化学原料,色泽鲜艳,香气扑鼻,销路很好,财源滚滚。养母猪是因为爱好,不是为了牟利,更不是像从前的人那样为了积攒肥料。所以可以断定,他家的怀孕母猪,清晨出来,不是为了觅食果腹,而是要踏雪寻乐,悠闲散步,锻炼身体。我看到猪的主人姚七站在自家那栋从外表看不如我家的漂亮但其实像碉堡一样坚固的房屋后的台阶上,左手放在右边的胳肢窝里,右手夹着烟卷,眯缝着眼睛,陶醉地看着自家的猪。红太阳洒下的万丈光芒,使他的方形大脸宛如一块红烧肉。

在那个刚吃罢猪头肉的早晨,一看到猪我的心中就泛滥开强烈的厌恶,母猪丑陋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动着,垃圾的气味在我的胃里翻腾着,啊,龌龊的人们,你们怎么会想到吃猪肉呢?猪是吃屎吃垃圾长大的,吃猪肉就等于间接地吃屎吃垃圾嘛!何时我掌了天大的权,就把那些贪吃猪肉的人赶到猪圈里去,让他们变成肮脏的猪。啊,我真是后悔,我真是愚蠢,我怎么会那样贪婪地去吃母亲煮出来的、不加任何调料、上边沾着厚厚一层白色的脂肪的肥猪头肉呢?那是人世间最肮脏的、最无耻的东西,只配用来喂那些躲在阴沟里的野猫……啊——呕——吐——,我竟然用肮脏的爪子抓起那些颤颤巍巍的脏东西,往嘴巴里填塞,把自己的肚子当成了藏污纳垢的皮口袋……啊——呕——吐——我决不再做反刍的动物……啊——呕——吐——我毫不吝惜地将返上来的东西吐在雪地上。实在是太恶心了,看到自己呕吐出来的东西,加倍的恶心使我的肠胃一阵比一阵地痉挛,然后就是更加剧烈地呕吐。一只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着。父亲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后,用那只闲着的大手,拍打着我的脊背,想借此减轻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瘪了,喉咙火辣,肠胃绞痛,但毕竟轻松了许多,就像母猪把猪崽儿生产出来一样。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生了猪崽儿后的滋味。我满眼泪水,望着父亲。父亲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脸,说:

"吐出来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发誓!"

"千万不要轻易发誓,"父亲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记住,儿子,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发誓,否则,就像上了高墙蹬倒梯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无比地正确。呕吐过猪肉之后不到三天,我又开始了对肉的思念,而且这种思念一直延续了很久。我甚至怀疑在那个早晨,对肉表示出反感并对肉进行了那么多污蔑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我们站在"美丽发廊"的门外,在那个无穷地旋转着的彩色幌子前面,看着幌子下边的玻璃灯箱上标出来的价格表。我们是遵从着母亲的命令,在饱餐了一顿肥腻得无以复加的早餐之后,到这家新开张的美丽发廊来理发的。

母亲满面红光,精神旺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腻的餐具扔在锅里,对试图向前帮忙的父亲说:

"闪开吧,这些事情不用你管。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今天是多少号?二十七呢还是二十八呢?"

我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肉已经顶到了我的咽喉,一张口就会冒出来。何况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在父亲归来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日期与我没有关系,无论多么重大的节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