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头部 第二章 赵甲狂言(第7/10页)
你爹我双腿发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飞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搀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驾还没起来时,就会瘫倒在小虫子的尸体旁边。
二
你们,还敢对着我瞪眼吗?
我说了这半天,你们应该明白了,你爹我为什么敢对着那些差役犯狂。一个小小的县令,芝麻粒大的个官儿,派来两个小狗腿子,就想把俺传唤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岁未满时,就当着咸丰爷和当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干过惊天动地的大活儿,事后,宫里传出话来,说,皇上开金口,吐玉言:
"还是刑部的刽子手活儿做得地道!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紧,让朕看了一台好戏。"
王尚书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晋爵,心中欢喜,特赏给我跟余姥姥两匹红绸子。你去问问那个姓钱的,他见过咸丰爷的龙颜吗?没见过;他连当今光绪爷的龙颜也没见过。他见过当今皇太后的凤面吗?没见过;他连当今皇太后的背影也没见过。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会儿,我估计着高密知县钱丁钱大老爷要亲自来家请我。不是他自个儿想来请我,是省里来的袁大人让他来请。袁大人与你爹我还有过数面之交,俺替他干过一次活儿,干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时高兴,还赏给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别看你爹我回乡半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你们眼里的一段朽木头。其实,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的心里,高悬着一面镜子,把这个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贤媳妇,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儿子无能,怨不得红杏出墙;女人吗,年轻吗;年轻腰馋,不算毛病。你娘家爹造反,惊了天动了地,被拿进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国人点名要的重犯,别说高密县,就是山东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凯袁大人,那可是个狠主儿,杀个把人在他的眼里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国人眼里走红,连当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这条命,演一场好戏,既给德国人看,也给高密县和山东省的百姓们看。让他们老老实实当顺民,不要杀人放火当强盗。德国人修铁路,朝廷都答应了,与你爹何干?他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别说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个钱大老爷也救不了他。儿子,咱爷们出头露面的机会来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糊糊涂涂老死乡下,但老天爷不答应。今天早晨,这两只手,突然地发热发痒,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儿还没完。这是天意,没有法子逃避。儿媳,你哭也没用,恨也没用,俺受过当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干对不起朝廷。俺不杀你爹,也有别人杀他。与其让一些二把刀三脚猫杀他,还不如让俺杀他。俗言道,"是亲三分向",俺会使出平生的本事,让他死得轰轰烈烈,让他死后青史留名。儿子,你爹我也要帮你正正门头,让左邻右舍开开眼界。他们不是瞧不起咱家吗?那么好,咱就让他们知道,这刽子手的活儿,也是一门手艺。这手艺,好男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这行当,代表着朝廷的精气神儿。这行当兴隆,朝廷也就昌盛;这行当萧条,朝廷的气数也就尽了。
儿子,趁着钱大老爷的轿子还没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儿给你唠唠,今日不说,往后就怕没有闲工夫说了。
三
你爹我十岁那年,你爷爷得了霍乱。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县家家有死人,户户有哭声。邻居们谁也顾不上谁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与你奶奶,说句难听的话,拖死狗一样,把你爷爷拖到了乱葬岗子,草草地掩埋了。我和你奶奶刚一转身,一群野狗就扑了上去,几爪子就把你爷爷的尸首扒了出来。我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那些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龇着雪白的牙,对着我呜呜地嚎叫。它们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满身的横向,一个个,小老虎,凶巴巴,人吓煞。你奶奶拉住我,说: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个,就让它们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难抵众疯狗,只好退到一边,看着它们把你的爷爷一口撕开衣裳,两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脏,四口就把骨头嚼了。
又过了五年,高密县流行伤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尸首拖到一个麦秸垛里,点上火烧化了。从此,你爹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白天一根根子一个瓢,挨家挨户讨着吃。夜里钻草垛,蹲锅框,哪里方便哪里睡。那时候,你爹我这样的小叫花子成群结队,讨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时候一天跑了几百个门儿,连一片地瓜干儿都讨不到。眼见着就要饿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经说过,她有个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门里当差,日子过得不赖,经常托人往家里捎银子。于是,你爹我决定进京去投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