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第4/4页)
所以说,只有我知道这些玻璃会有今天,会有今天这个白夜。
我不知道李狠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到公社去开会的,知道的人并不多。当然,李狠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会天降大雪。下雪后不久李狠就让张蛮带信给我,他决定今天晚上“咣当”这些玻璃。张蛮转告李狠的话,说:“他说,我们希望你第一个下手,你只要第一个下手,今后你就是自己人了。”我希望他们把我看成自己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是我不能第一个下手,玻璃对父亲来说意义太重大了,砸烂了它们,父亲会疯的。我对张蛮说:“我要是不下手呢?”张蛮又引用了李狠的话:“那我们就‘咣当’你老子眼睛上的玻璃。”我一把抓住张蛮的袖口,脱口说:“你们怎么‘咣当’?”张蛮甩开我的手,避实就虚,说:“这是我们的事。”
我现在就站在李狠的身边,仰着头,面对着那些玻璃。我看不见玻璃,但是,那些柔和的深黑就是。它们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它们坚硬,却不堪一击。
李狠说:“大家过来。”大家就过来了。当着大伙的面李狠一只胳膊拥住了我的肩膀。李狠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激动极了,一下子就热泪盈眶。我就想象电影里的地下党人那样轻声说一句:“同志,我可找到你们了!”不过我没有来得及说,李狠已经把一把弹弓塞到了我的手上,同时还有一粒小石头。小石头焐得热热的,光溜溜的,像我们的卵蛋。我突然发现我还没有和张蛮握手,我看了看,张蛮不在。我就弄不懂张蛮这刻儿哪里去了。
李狠说:“咱们开始吧。”
我后退了一步,迈开弓步,拉开了弹弓。弹弓绷得紧紧的,我感到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力气,又通畅又狂野。“呼”地一下我就出手了。几乎在同时,阒寂而又柔和的雪夜里响起了玻璃的破碎声,突兀,揪心,纷乱而又悠扬。我恐惧至极,然而,快意至极,内中涌上了一股破坏的欲望。李狠似乎也被刚才的这一声镇住了,他挂着他的地包天下巴,在白亮的夜色中与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我向李狠摊开我的右巴掌,命令地说:“再来!”
又是一阵破碎声,一样地突兀、揪心,一样地纷乱而又悠扬。
我几乎不可阻挡了,不停地对他们说:“再来!再来!给我子弹!”
窗户上还是漆黑的,但那是夜的颜色,不像玻璃那样黑得柔嫩,黑得熨帖平整。大伙儿一起下手了,玻璃的爆炸声把这个雪夜弄得一片湛蓝。李狠说:“撤!”我们愣了一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绿了,随后我们就撒腿狂奔。
我没有料到我的父亲会在这样的雪天里回来。但是父亲敲门了。我躺在被窝里,听出了父亲的敲门声。是我的母亲去给父亲开的门。开门之后我听见我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母亲慌乱地说:“你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我的父亲说:“没事,滑了一下,摔倒了。”母亲说:“怎么都是血?怎么摔成这样?”后来他们就不出声了。我听见父亲把一样东西丢在了桌面上,还颠跳了几下,父亲抱怨地说:“镜片全碎了,上哪里配去。”随后我就听见了父亲的擦洗声。我小心地伸出脑袋,我看见桌面上放着一盏灯和一只眼镜架。架子上没有玻璃,空着。灯光直接照射过来了,仿佛镜片干净至极,接近于无限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