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页)
这里伯雍和子玖诸人,自办报稿,十一点多钟,才完了事。子玖一定教伯雍邀他去看秀卿,说:“此时去听戏,已然晚了。你花一块钱,请我看看秀卿去。”伯雍说:“我不是舍不得钱,你既这样说时,我倒得请你。”凤兮说:“竟请他不成!我也去。”伯雍说:“那是自然,咱们三人都去。”说着换换衣裳,出门去了。伯雍说:“真个的,她在哪个班子?我还忘了。”子玖说:“我知道,你就跟我走吧。”不一会儿,他们溜达着进了石头胡同,走了不远,只见路东一个如意门儿,一盏电灯,嵌在当中,一颗大金刚石似的,非常明亮。门楣和门垛上,悬满了铜和玻璃制的牌子,饰着极漂亮的各色绸条。那门框上另有一面铜牌,镌着“宣南清吟小班”六个字。子玖向伯雍说:“你看,这个班子阔不阔,政界人来的最多,我们给它起了个别名,唤作‘议员俱乐部’。你的贵相知就在这里。”伯雍说:“你别改97我,八字没见一撇,哪里说得起是相知。既是议员老爷们的俱乐部,我们当然在这里不能有相知了,不过我们也可以在此观观光,或者不至把我们挥诸门外98。”说着三人相携进去,早听房门里喊了一声,却是有声无字,不知喊的是什么。进了二门,早有一个跑厅的过来问说:“三位有熟人吗?”子玖不等伯雍说话,便说招呼秀卿。跑厅见说,忙往里让,另进一个跨院,正房三间,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只听跑厅喊了一声“秀卿姑娘”,只见秀卿由上房左手出来,一见伯雍三人,便说:“你们来了!跑厅的,给找屋子。”跑厅的见说,在东厢房里找了一间屋子,倒还清雅,连着另有一个伙家打来三条手巾,他也不知谁招呼秀卿,胡乱上了一个盘子。秀卿说:“何必上盘子,我这里不许你们坐怎的。”子玖说:“你不知道,自那日酒局上,伯雍很念叨你,你若不上他盘子,往后他不好来了。”秀卿说:“没得话。他未必念叨我,一定是你怂恿他来的。”伯雍听了,很吃惊的,没法子,只得遮饰说道:“你不要屈枉人哪!我若一定不来,谁怂恿也是不行。如今人家来了,你又说这话。你若不教我上盘子,我就走了。”秀卿说:“随你便,要走你就走,要上盘子你就上盘子吧。”说得大家一笑,既而子玖因问秀卿说:“我们总理没到这里来吗?”秀卿说:“他们一大帮,在这里闹了一阵,说上桂花那里去了。”连着她喊了一声“李妈”,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三河县式的跟妈99,年约三十多岁,人倒干净。秀卿因向她说:“你倒拿烟卷来呀,也瞧瞧茶什么的!”李妈一笑说:“不是拿来了吗?”说着变戏法一般,由袖内取出一筒三炮台烟,给伯雍三人,每人点了一支。秀卿说:“你还是上那屋去吧。”此时凤兮知道她屋里有客,便说:“你若有客,自管去张罗,我们原不在乎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不过完了事,找你来谈一会儿。你若忙呢,不用管我们,我这老弟,也决不能挑你的眼。”秀卿说:“我伺候他们半天了,你们来得正好,我还可以歇一歇。他们总是一点好行止没有,不是嘴里胡说,便是动手动脚的,总以为自己是老爷,成心拿人当玩意儿,其实讨厌极了。”伯雍说:“无怪人说你脾气不好。你怎老看不起人呢?难道你没有好感情的人好吗?”秀卿说:“那里便有感情,少得很呢。”伯雍道:“照你这样说,嫖客跟妓女,究竟是怎个关系呢?若没有一点感情,那也过于无味了。”秀卿说:“虽说有滋味呢,不过是昧着良心装假便了。你们想,嫖客一进门,他们是怀着感情来的吗?打茶围的客,都要买一块钱的乐。住局的客,要买八块钱的乐。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想赚回几倍的利益才算心满意足。这样的人,怎能与他生感情呢。倒是使点假意思,他倒乐得要命。”伯雍说:“这样的人,固然不少,也有不惜金钱,不辞劳瘁,在姑娘身上献殷勤的。就以我们总理白先生说,他跟桂花能说没有感情吗?”秀卿听了,笑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你以为那样就算有感情吗?”伯雍说:“我看那样似乎能得姑娘欢心。”秀卿见说,忽然把脸一沉,向伯雍说:“你头一趟来,怎拿话敲打我!我告诉你,我若喜欢那样的人,我早当了一品的姨太太了。二十多岁了,我还腆着脸混什么?不是我不愿意吗!论到感情,我可也说不上是怎回事,大概就是对心思。对心思的人,也不必交多少日子,一见面也许投缘。不对心思,天天在一炕上睡,也未必有什么感情,不过处在妓女的地位,各人有各人的办法。终归一言,是手段,不能说是情。若真用起情来,天天多少人,当妓女的还有活路吗?早都得劳病100死了。”子玖此时从旁说道:“听你之言,你一定是过来人了,你从前大概得过劳病,害过想思101?”秀卿说:“从前倒没有,以后不知怎样,大概得害一场劳病吧。”说到这里,只听李妈在上屋喊说:“秀卿姑娘!客要走啦。”秀卿听了,站起来说:“你们在此暂且坐一会儿,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回头上我屋坐着去。”说着,往上屋去了,只听她向那个客人说:“你们忙什么呀,天还早呢!再坐一会儿不咱102?一定要走哇!慢待,明天早一点来。不然,我可罚你们。”只听那几位客人,笑呵呵地出来了。伯雍三人隔着窗户一看,四五个人,都有四五十岁了,穿得很公本103,大概是哪铺子的掌柜的。这帮客走了,秀卿催着李妈把屋子收拾干净,教跑厅的把瓜碟茶壶移到本屋,打帘子让客,把伯雍三人让到秀卿本屋。这屋子较厢房宽大多了,屋内床帐、桌椅、屏条、对联等类,应有尽有,还不俗气。秀卿教跟人重新瀹茗104,开了厨柜,另备四碟干果。这种办法,是手段是感情?伯雍也不明白,不过心里觉得非常安适,不觉得对于秀卿的优待,起了一种情感上的作用。他知道今晚这一块钱,绝没有这等效力,并且知道每晚一块钱,也未必买得来,然则她竟如此优待,可见不是为区区一块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