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伯雍因为替秀卿的娘忙了些日子,这一个月里,并未回家。这些日子,因为把他们的事都办得有了成绩,身子也清闲点了,他便预备了几天稿子,告了两天假,回家望望老亲。他的父母见了他,自然是喜欢,他拿出由城内买的甘脂234,教他嫂子打点好了。晚饭时率领他兄弟姊妹,陪着二位老人一喝酒,立刻几间破屋子,都充满了和平愉快的喜气。他的脾气,最喜欢家庭的和乐,他不但爱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子侄,连他家所饲的猫狗小鸟,他也对于它们各有一分感情。他说人生的幸福,以家庭的乐趣最为真挚,旁的乐趣,都是虚假漂浮的,没有一件是真乐。要享真正幸福,除了在家庭里找,哪里也寻不出,便是极有权力的执政者、极有财产的资本家,无论享用怎样厚,若是没有完美的家庭,终不算有幸福的人。因为人要得着极甜适的安慰,非有家庭不能安慰的。社会上无论做什么的人,他最后的休息,必得在家庭里才觉得分外安适。伯雍既有这个思想,他的家庭观念,比那些务外的人特别强烈。他见了他的父母,他觉得父母便是他幸福的根源,他觉得他父母喜欢,比什么宝贝都难得,也知道父母天天喜欢着,是家庭中全体人口幸福之所系。至于兄弟、姊妹、妯娌之间,也愿意他们天天喜欢着,各人尽各人的本分,无论什么事,都要以天真相处,不要互存一点心机。伯雍既然有这样的思想,他的兄弟、姊妹,与他是同细胞的,无论有任何不相同的思想,骨肉间的爱力,总是先天赋得来的,所以他们一点破裂嫌隙也没有,都是浑浑厚厚,依旧是父母中的幼儿一样。至于媳妇,也是德行人家的姑娘,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家庭幸福中的要素。

伯雍每次回家,轻易不到哪里去,除了家人共话,便是在山顶上闲眺,因为他是山居的人,他总对于山水有感情的。他在城里报馆做事,实在囚拘得要死。他一回家,一定到山上饱吸空气。但是他原先登山,无论看哪里,都很高兴的,如今登山一望,反倒使他愁牢不堪。原先在山上往面前一看,目力所到,都是极茂盛的树木。由枝叶扶疏处,隐隐约约地看见几处屋瓦。好多的房屋,都隐在浓绿的树下。现在不但没有那些树,连房子都和大炮轰没了一样,一片一片的砖石碎瓦,竟望不到边。有那少微勤俭点的人家,就破房基内收拾收拾,种些谷类,还觉得好看一点。但是破房基内种谷,究竟是衰亡的表征。

伯雍在山上看了半天,这拆毁的遗迹,他的思潮不由一处而来。那万年不毁的碉楼,征服金川的纪念,如今都拆得七零八落了。那些伟大的建筑物,武功的标识,都是二百余年以前,有三千所向无敌的健儿,以汗马功劳和疆场上碧血换来的。如今他们的子孙,不第不曾博一点可纪念的东西,反把祖先的纪念拆卖了。他往西一望,旧日演武的教场,已被农商部占有,作为农林场了。他们派来几个废物,一事不做,专门地欺压平民。他们以为占了这一点地方,便是战胜民族的权利,而中国农林大业,也似乎兴办起来了。其实他们所占的不过巴掌大一点地方,内外蒙古的牧场,鸭绿江的森林,他们便不要了,他们也没工夫去要,而且没有胆子去要。他们占了一个教场,侵害许多贫民的产业,便算厉行农林政策了。

教场里的圆城、演武厅、马城、梯子楼,依稀还存着。尤且令伯雍感慨不忘的,是那碑亭以内的记功碑。洁白的石头,刻着满汉蒙藏四种文字,一部征服金川的历史,都在上面刻着。同时建设这样记功碑的,不知有多少地方!喜马拉雅山巅上,也有这样的记功碑。中国人于十八省以外,又多添了二分一的疆土,可以移植懋迁235。如今人人都视为固有,也就忘了开辟这些疆土的、增大中国版图的是什么人了!伯雍睹物伤情,简直不胜今昔之感。他默默问那些纪念物说:“你们没有一点法子救这些穷人么?”仿佛那些纪念物答道:“我们现在还朝不保夕,哪里管得许多。”

伯雍已然不愿再看这些残破的遗迹了。他慢慢地由山上下来,幸喜他家后院,有一株大杏树,还有一株山桃。前院有一株槐树,一株榆树,还有一株茂盛的灵椿,还有他父亲手植的一株松树。此外还有几株枣树,依然是旧日模样,所以他不用费事,便认识他的家门。若照旁处一样,也拆毁了,连他自己也许不认得他的家了。他到了家中,很觉不痛快,因问他父母说:“房子拆得太多了,将来上哪里住呢?”他父亲说:“这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近来也有几位慈善家,提倡许多慈善济贫的事,每一贫户,可以得些钱米。再说静宜园已被一位慈善家由皇室借出来,打算开一个女学,办一个贫儿院,将来还要开办工场什么的。贫民有了工作地方,每日可以糊口,自然不至把房子拆卖了。”伯雍道:“房子立着才值钱的,他们为什么拆了卖呢?”伯雍的父亲道:“在城市里,房子固然很值钱,但是他们搬不了去。他们知道在乡村的房子,没有人租,不能指着它吃饭,只得把砖瓦木料拆下来,卖与人家。三间房子的材料,剩到卖主手里,不过四五十元钱,还有不到此数的。凭这样的房子,不管是官的私的,但是由老上辈到如今,已然住了二百多年,便是修理费,每间房子不知花多少钱了。如今一文不值半文,竟自拆卖了,真是可惜的事。可也难怪,谁教赶上这国破家亡的末运呢!幸喜出来这几位慈善家,虽然是杯水车薪,究竟不无小补。这里虽然有几处官立的小学,少大236一点的姑娘,都不愿意去。他们听说西山园子要开女学,将来还有女工场,有许多姑娘愿意去,她们虽然受穷,向学的志气还没有颓丧。这位创办女学的先生,自号万松野人237,是天主教会中人。他夫妇两个,都很信主的。教会中人,怎样不及,道德思想,也比没宗教的人强。何况他夫妇两个,都是很有学问很有道德的,多少有名的人,都肯帮他们的忙,所以他们一定要办这个善举。他们还要约我出来帮忙,反正我也是在家里闲着,帮他们办一办,也是我的义务。你的妹妹,虽然在家念一点书,究竟没程序238。那学堂开了,我打算把他们也带了去。”伯雍道:“这是好事!你老人家就帮着他们办一办吧。”老人家又道:“他们此刻正在开办时代,明天你不妨到那里看看。这个园子,若不整理一下,做个废物利用,再过几年,园子里的树木,就要没有了。那些园户,见清室退政了,他们把这园子简直据为己有,每日不知盗卖多少东西。那多年的古柏,他们也一点不爱惜,天天要伐倒几株。势败奴欺主,世界上最要不得的人,便是这些有奴性的鼠辈。主人有势力,他们便倚势凌人。主人一衰败,他们便先下手分肥。他们的性质,不该杀么?当万松野人由皇室借得这个园子,附近园户,哪里答应,他们不管人家拿这园子做什么用,与地方上有什么关系,他们就知道不能自由盗伐树木了,群起和万松野人反对,甚至有拿刀在路上等他的,打算一吓他,他就不敢办了。谁知万松野人一点声色不动,向他们首领说:‘你们若好好跟我说,山上柴草,依旧许你们打,因为我不得不体恤你们。树木,无论大小,一枝也不许动。如果不听我话,那我就没法子了,只得用非常手段,求游缉队把你们尽数驱逐,到那时不要后悔。’那些园户知道反抗是无益的,所以都就了他的范围239。如今不第树木都保住了,而且还要把旧有的地方整理起来。你明天到那里一看,就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很大的。”伯雍说:“这样办法,是很合理的。因为皇室的废园,在清室已没力量整理了。委之无良心的园丁,非毁平了不止。赠予民国,也不过被强有力者独占了去。最好借与民间慈善团体,办点社会公益的事,不但能把古迹保存,而且还有逐渐复兴的希望。清室此举,总算是很贤明的。不过慈善大家,得了这样有山有水、树木葱翠的离宫,真得兴办义举,若为自己享受打算,那就有负此园了。”他一家谈了半天的话,天已不早,乡间不比城市,晚间没有可去的地方,惟有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