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第3/8页)

她睡这双层床也有十几年了。开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层,她睡上层。姐弟两个的感情,也在这床上建立起来。小时候,弟弟胆细,夜里怕。她就搂着弟弟睡,哄他,给他讲古仔。人们都说,她好像弟弟的半个阿母。

后来,姐弟两个的话,渐渐少了。再后来,眼神都有些躲闪。有一天,她推开门,看见弟弟拿着她的胸罩端详。见她进来,飞快地丢掉了。

她和弟弟分开,是中五的时候。母亲在弟弟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花花公子》。有一张被弟弟折了页。打开,是个半裸的亚裔女优。眉眼与她分外像。

母亲没声张。只是让弟弟搬去了大房间,和后父睡。自己睡到了双层床上。

小时候,母亲问她将来的心愿。

她说,我长大了不要睡双层床。

母亲苦笑,傻女,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睡双层床,难道去训街[3]?

于是长大了,还是要睡。这四百呎[4]的屋,四个人,处处要将就。

她其实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亲原不想,母亲疼惜她。她曾觉自己长得不好看,担心自己嫁不掉。母亲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养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亲。家里是母亲在撑持。母亲在海鲜楼做侍应。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想做,领政府综援[5]。

现在,母亲也想她嫁出去了。半个月前,她在房里换衣服。一回身,看见虚掩的门缝后面,贴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男人的眼睛。这个家里有两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头,是母亲压低了声量的争吵。还有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大风旋动的声音。雨花扑打在窗户上,瞬间绽放,然后变成黏稠的水流,颓唐地流淌下来。

风越来越大。窗子上贴了厚厚的胶带。风进不来,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响动。突兀地响了一下,安静了。忽而又响起来。像是沙哑的人声,窃窃地说话。

她突然间想到他。

清早,她回到公司,就听见阿荣在抱怨。

搞清洁的锦姐走得匆忙,昨天忘记关窗户。茶水间没有人打扫。一地的雨水。还有些树叶,在水里泡成了湿黑色。

锦姐请假回了老家。台风太猛,讨海人便遭了殃。阳江有三艘渔船在西沙海域附近沉没,几十个渔民失踪。锦姐家里人没事,房子却被泥石流淹了一半。那是她一年的薪水盖起来的,说起来也是阴功。

与“浣熊”相关的雨带为华南地区带来狂风大雨,为香港大部分地区带来超过七十毫米雨量。在大雨影响下,天文台分别于下午六时五十四分及下午七时十分发出新界北部水浸特别报告及山泥倾泻警告。在三号强风信号下,西区摩星岭道五十号对面有大树倒塌,无人受伤。

她听着新闻,一边啃一个火腿蛋三明治。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找陈小姐。她立即听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黏滞。停顿间,言不尽意。

他说,他想来试镜。

她心头一热。然后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来应征的人很多。今天的试镜时间已经排满了。

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问她要排到什么时候。

她说,可能要到下个星期了。不过,明天上午好像有个人取消了预约。我需要查一下,看能不能帮你插进去。请稍等。

她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地发了半分钟的呆。然后告诉他,已经查过了。十点半到十一点有一个空档。她可以帮他安排。

她问他,可以请他提供一些简单的资料么?姓名,身份证号码。

Anish Singh。他说。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些感激。

她重复了一下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说,辛赫是他的族姓。

好吧,辛赫先生。那我们明天见。

啧啧啧。阿荣在身后发出奇怪的声音。

Vivian,你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讲大话不打草稿。

她冷笑了一下,说,比起您来,差太远了。

阿荣是他们的业务部经理,至少每个星期能做成一单生意,背后被人叫作“千王之王”。

同事Lulu走过来,把一粒金莎朱古力放在她桌上。

阿荣哈哈大笑,说,值得恭喜。这是Vivian入职以来的第一位客。一大早打来公司要casting,“水鱼”[6]做成这样,还真是有够专业。

他出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意外。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

他的头发涂了厚厚的发蜡,朝后梳起。好像《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连同他黑色的西装,以及黧黑的,略有些阴沉的脸色。

内线响起,她接了,是Lulu。Lulu轻声说,Vivian,好好把握。他身上的Armani,是四月在米兰发布的新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