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2/8页)
有一段时间,他将之理解为一种思念。尽管他也不确定,东南亚的空旷雨林,在杜林的头脑中,究竟留存了多少记忆。于是,他就会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觉得虽是寄居的状态,这只猴子也应该知足。在这个寸土寸金的都市,居大不易。地方永远都不够住。每一任特首的施政报告,都因此招致民怨沸腾。他和自己的父母,蜗居在荔枝角一处唐楼单位,也已近二十年。而这只猿猴,和它的妻儿,却住在这个近两百呎的笼子里,过着悠游的生活。何况,是在中环半山,毗邻西港最高尚的住宅群落。即使论起这动植物园的渊源,也足以与它的矜贵相配。公园以北的上亚厘毕道即为昔日港督府的所在地,所以这座公园,被市民们尊称为“兵头花园”。每每想到这里,他也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地产经纪式的现实想法。他在骨子里,仍然是个世俗而功利的西港人。而杜林,不过是一只猴子。
然而,他现在却知道了。杜林当时或许在酝酿的,是些更为复杂的事情。或许可以说,它的逃逸计划,是蓄谋已久。
他其实非常明白,没有人会相信,一只猴子会打开密码锁。这是天方夜谭。如果假设成立,那其他的灵长类动物,大可以做更为高端的事情。比方参与开发iPhone5,那还要乔布斯和蒂姆·库克干什么。但是,他还是将这种猜测说了出来。因为,他很确信自己在凌晨离开之前,很谨慎地锁好了笼门。园长居高临下又宽容地笑,觉得他不过在为自己的渎职做虚弱的辩解,将责任推给一只猴子。是的,同样诡异的是,那天的监控器竟然坏了。一切无据可查。事情的可能性变得确凿。是的,或者是出于无心之失。如果他否认这一点,那么,他就要接受另一种推论,那就是,他刻意放走了那只猴子。
这一天的《水果日报》的头版新闻:“火星撞地球,智慧马骝[1]重演《偷天陷阱》”。
这个标题,很符合港媒的刻薄与浅薄。《偷天陷阱》是好莱坞红极一时的一部电影。主角是两个骇客级的雌雄大盗。报纸上作为黑体标引的,自然是他的话。报刊档的阿伯盯着他看。他才发现,另一份叫《悠然一周》的杂志封面上登了他录口供时的照片。他觉得自己还挺上相的,除了领子有些褶皱,稍显狼狈。杂志的标题大同小异,只是将电影名改成了《达·芬奇密码》。
他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母亲一个人倚在沙发上,在看一出粤语残片。这片子他也看过,叫《情海茫茫》。影片里的谢贤还很年轻,与南红在山上远望跑马地、铜锣湾与维港。那时候的维港似乎也宽阔得多,看上去还有些气势。他就坐在母亲身边,同她一起看。后来,父亲也走了出来,坐在另一边。过了一会儿,父亲点起一支烟,又让了一支给他。点上火,爷儿俩就沉默地抽烟。彼此没有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烟抽完了,父亲要起身去拿,却被母亲按住,说,一包还不够?这时候,插播了新闻。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他。面对太多的摄像机,他到底还是有些不镇静。还是那些话,他看到自己苍白着脸说出来,眼神有些闪躲,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则新闻播完,母亲关上了电视。父亲将手里的烟蒂碾灭,力道有些狠。父亲终于说,仔啊,没了这份工,又会怎样。何苦讲大话[2]?
他想起三年前毕业,恰逢市道最不景气的时候,找工作到处碰壁。作为名牌大学的文学系学生,终于放弃了幻想,接受了这份饲养员的工。父亲说,仔啊。揾唔到工[3],又会怎样。爸妈养你,何苦去服侍马骝?
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接到了南希的电话。南希说,你还好吗?他说,还好。南希说,我要结婚了,这个月底。你能来吗?他说,哦,恭喜你。
南希说,你能来么?他说,能。两个人沉默了一下,南希说,那个事,我相信你说的。
他挂上电话。鼻子酸了一下,一下而已。
现在,他将辞职信很仔细地折好,放进了信封里,封上口。他想,他还是应该去看看杜林。
他站在笼子前面。杜林蜷缩在墙角。认出他,微微地抬一抬眼睛,算是打了招呼。应该是麻药的劲儿还没有过去。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小说,是一个日本人写的。这个叫太宰治的人自杀了很多次,最后终于成功了。
他想起了小说中的一句话。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杜林龇牙咧嘴地取笑了他一下,然后伸长了胳膊,回身一荡,跳到笼子顶上的小木屋去了。
姿态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