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第2/5页)
七年﹐于野对这座离岛的造访﹐有如对朋友﹐需要一些私下﹑体己的交流。
他通常会避开一些场合﹐是有意识地擦肩而过。清明﹑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2]﹑佛诞。通常都是隆重的﹐迎接各色生客与熟客。这离岛﹐是香港人纪念传统的软肋。后来回归了﹐这里又变成了驻港部队的水上跳伞表演基地。每年的国庆﹐又是一场热闹。
海滩是纷繁的﹐然后又静寂下来。这时分﹐才是给知交的。静寂的时候就属于于野了。他一个人坐在这静寂里﹐看潮头起落﹐水静风停。
但是﹐人还是多起来。当于野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看见混着泡沫的海浪将一只易拉罐推到了脚边﹐不禁皱了皱眉头。观光客﹐旅行团﹐在非节假日不断地遭遇。当他们在海滩上出现的时候﹐欢天喜地的声音掺在海风里吹过来。政府又将海滩开放﹐帆板与赛艇﹐在海面上轻浮地划出弧线。
他终于决定﹐选择晚上来。这岛上喧腾的体温﹐彻底沉顿。穿过灯光闪烁的街市﹐火黄的一片。在这火黄将尽的时候﹐就是一片密实的黑了。
这一天﹐于野站在沙滩后面的瓦砾堆上﹐遥遥地望过去。看见涌动的人头﹐无奈地抖一抖腿。端午这天来﹐实在是计划外的事情。父亲将那女人接回家里了。若是她老实地待在医院里安胎﹐于野是不会出门的。
端午﹐在这座城市﹐或许是个萧条的节日。这里的人,对春夏之交素无好感﹐闷热阴湿的天气,可以在空气中抓出水来。端午前后﹐吃粽子﹐间或会想起屈原这个人。而到了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平凡人家﹐通常是轻描淡写地过去。
所以﹐于野看见海滩在黄昏的时候﹐竟然缤纷成了一片﹐实在出于意表。远处有些招展的旗帜。有些响亮的吶喊。望得见穿着不同颜色背心的男人扛着龙舟走过来﹐一面喊着号子。
待这些龙舟在沙滩上稳稳摆定﹐于野禁不住走近前。这些船﹐通体刷着极绚烂的色彩。龙的面目可掬﹐都长着卡通的硕大的眼﹐一团和气。龙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缠着红绸﹐插着艾草。
于野倏然明白﹐这是岛民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
选手们在岸上热身,供围观的人品头论足。
一个长者模样的人﹐一声令下﹐龙舟纷纷入了水。
这时候有鼓乐响起﹐不很纯熟﹐气势却很大。于野这才看到﹐岸上的人群中﹐还有一群年轻的男孩子﹐站得笔直,雪白色的制服和黑裤。其中却有两个﹐底下穿的是斑斓的苏格兰裙。黑红格的呢裙底下﹐看得见粗壮的小腿。这大概是这岛上应景的乐队﹐继承的也是传统﹐却是来自英伦的。
就在这鼎沸的声音里头﹐过去十几分钟﹐龙舟遥遥地在海里立了标杆的地方聚了﹐那里才是比赛的起点。
一面鲜红的大旗﹐迎风“哗”地一摇,就见龙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赛手们拼着气力﹐岸上的吶喊响成一片﹐不知何时又起了喧天的鼓声。那是船上的鼓手﹐打着鼓点控制着摇桨的节奏。
一条黄色船﹐正在领先的位置。鼓手正站在船头﹐甩开了胳膊﹐大着力气敲鼓﹐身上无一处不动﹐洋溢着表演的色彩。
于野在这喧腾里﹐有一种不适。但是﹐他又逼迫自己看下去。很意外地﹐耳膜在这击打之下﹐产生了快感﹐一触即破。或者说﹐其实是苏醒了。在祖父的宅子里﹐沉闷幽黯的流年侵蚀下﹐退化的感觉﹐在这喧腾噬咬下苏醒了。
于野不禁跟着吶喊了一声﹐喊得猛烈而突兀﹐破了音。他有些羞惭地住了口。但是并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被声浪彻底地吞没。
这时候﹐海天相接的地方﹐波动起来。亮起了火烧一样的颜色﹐是夕阳坠落。龙舟行进得越发地快﹐好像也被燎上了火。人们也越发振奋起来﹐聚拢﹐再聚拢。
到了冲刺的阶段﹐却有一条红色的船﹐一连超越了好几条﹐最后超过了黄色的那条﹐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裁判将大旗插到红色龙舟的船头上。于野心里一阵怅然﹐觉得失之交臂。
与铺垫相比﹐这龙舟的赛事﹐过程太过简洁。
乐声又响起。这回却不同﹐没有嘈杂﹐是那两个穿格子裙的男孩﹐吹奏风笛。苍凉暗哑的单纯声响﹐远远铺展﹐和这雀跃的背景有些不称。
暮色到底降临﹐使得这表演的性质近乎谢幕。
人渐渐都散了。乐队的其他成员﹐开始交头接耳。龙舟又被扛起来﹐缓缓挪动开去﹐这回没有人喊号子。龙头上巨大的眼睛和喜乐的面目﹐未得其所。吹奏风笛的男孩子﹐并排地迈动步伐﹐吹出的声音更沉郁了一些。两个人﹐脸上令人费解地庄严肃穆﹐好像是参加丧礼的乐师。这时候﹐于野看见一个白色影子﹐缓缓跟随这支乐队﹐消失在暗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