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5/11页)
阿金拍了我下肩膀,我才回过神。他说,走,看夜戏去。利先叔捐了三台戏,要唱到天亮呢。
戏棚里很热闹。村里的人,难得聚得这么齐。台上是个很老的小生,正咿咿呀呀。这一出《追鱼之仙凡配》,是阿爷最爱看的。我这么想着,禁不住东张西望。没看到阿爷,倒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秀屏。
看见她,我心里动了一下。秀屏是我中学同学,同班,一直到中三。后来,她跟她爸妈搬到荃湾去了,再后来听说考上了城大。要说我们村里,出了文青这个状元,那秀屏就是女秀才了。秀屏又好看了些。那时候,她就和村里其他叽叽喳喳的细路女不一样,像个大家姐。有次正上着课,我一错眼看见她。在阳光里头,见到她脸上有一些很细很细的绒毛,是金色的。
不知道这些绒毛,还在不在呢?
阿金看我呆呆地望,就也望过去,“扑哧”一声笑了,说,看老相好呢。说完拿腔捏调地唱:翩跹裙前蝶,同窗访妆前,今朝践旧约……我叹口气,想想《楼台会》里的梁山伯,命是不好,但遇到祝英台,运倒是不差的。
哎,阿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诡异,他凑到我耳边,说,你看她的屁股,比以前大了这么多,不知给多少九龙仔弄过了。
够了。我压低嗓门,还是吼了出来。
这一声惊扰了四周的人。秀屏也回过头来,眼光碰了我一下,就又转过去。她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阿金对着她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围在她身边的,是些村里的女仔,立即很厌恶地也偏过头去。有一个还扭动了一下。
阿金愤愤起来,说,丢老母。这群鸡货这会儿也变成了贞洁烈女,扮嘢啊。金爷我还看不上她们呢。
我低着头,脑袋里一阵空。阿金还在耳边絮叨:打炮都懒得理这一群,大口村那边的女人,花点钱,个个风骚过她们喇。见我不出声,阿金用胳膊肘捣我一下,佑仔,你还是只童子鸡吧,丢死人。改天哥哥带你去开眼界。
我奋力拨开人群,挤了出去。
回到家,房里传出轻微的鼾声。阿爷已经睡着了。
我冲了凉,走出门,坐下来。
今天的月亮很好。阿爷晒在外面的咸鱼,排得整整齐齐,闪着粼粼的银光。海上还有渔火。远处听得见戏台上的锣鼓声,却盖不住再远些,哗啦哗啦一道一道慢慢地响。那是退潮的声音。
云澳的声音。
第二天,我帮利先叔放蚝排。闷不声地做了半日,利先叔拍拍我的肩,说,歇一歇。
我们坐在船头。他点上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根。
佑仔。利先叔说,你阿爷还在恨我吧?
我笑一笑,摇摇头。
你阿爷恨我,你可不能恨阿爷。他说。
太阳偏西了。我看到水里有些暗影子浮上来,游来游去。是沙虫。
利先叔使劲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了,然后对我说,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对。
这时候,我看到远远地有辆车,在码头停下来。
车上走下来一些人,男男女女,都是城里的打扮。这些人在前面走,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他们在我们蚝场停下来。一个戴渔夫帽的矮胖男人和身边的大个子耳语了一下。那大个儿就走过来,问我们村公所怎么走。
正当我们指指画画时,车门打开了,又下来一个人。是个女人。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实,戴着头巾,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好像怕晒得很。矮胖男人对她招招手。她走过去。矮胖突然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抚弄了一下。她将那手打掉。躲开了。矮胖大张着嘴,我几乎听见他放肆的笑声。
女人四处张望了一下,也走过来。她在我面前站住,将太阳镜抬起来。我看见,这其实是一张年轻的脸,化了很浓的妆,很美。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说不清楚。
她说,靓仔,你们这儿可真热。
说完,她将太阳镜又戴上了。嘴唇扬起来,对我笑了一下。
他们的车,远远地开走了。
夜里,我又梦见了那条鱼。依然是滑腻腻的,还有些温热。围着我,游动。从我的肘弯,和腿中间穿过。我伸出手去,却抓不住。它的硕大鱼鳞,一张一合,我看到鳞片下粉色的血肉。我用手指碰了一下,很软很黏。突然这鱼鳞闭上了,把我的手指吸进去,然后是胳膊,头,和整个身体。我的身体被这血肉紧紧裹住,越裹越紧,一动也动不了。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鱼的瞳仁里,有一张脸,是白天那个女人。
一阵战栗。
我醒过来,看一看自己。一些黏浊的东西在流动。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阵酸,不知道为什么。
冲凉,看着天已经发了白。远处有只鸟,很难听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