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化得太快了(第3/7页)

要不你回去吧,李格林说,现在还来得及。

苏珊淅淅沥沥地哭,不停地摇着头。黑瀑垂下,瀑布的流淌杂乱无章。

李格林抚摸着苏珊的头,把她搂在怀里,继续说——

你说了,你确实说了,你说我怎样你都跟着我。其实我又相信我又怀疑。我相信,你是我唯一的追随者,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视我为疯子,一个精神病。你的确不这么看我,可我还是怀疑你在自然面前的坚持。你和我不同,我的脑子已经顺应了自然,甚至可以说,我的脑组织、我的脑神经都不再是人类的脑组织、脑神经,而是一棵随风摆动的树,有风吹过的时候就顺势而动,当风停止也随之静止。没错,现在我流血了,我仍然有痛觉,但这已经不是人类的痛觉,而是植物的痛觉、动物的痛觉,你见过一株被砍伐被割断的植物哭喊吗?你见过一只断了腿的狼哭哭啼啼吗?没有。它们只是适应,适应一切自然发动的兵燹,在漫长的让人绝望的逆来顺受中无声无息地调养,无声无息地进化。别以为这进化是想战胜什么,不是,进化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大概就是物和人最不同的地方,物没有争斗之心。

好吧,我听听你的反驳。你说野兽之间从没停止过争斗,呵呵,争斗,那是你们人类的叫法。鳄鱼、狮子和豺狼虎豹的世界,确实每天都发生着你所谓的争斗,可你忽略了一点,这些生物之间的争斗实质上是出自本能,因为饥饿才去猎食,因为传宗接代才去为一次交媾咬得遍体鳞伤,它们不知道什么叫基因,但它们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选择最优秀的基因;它们不知道什么叫种群,但它们会用尖牙利爪维护种群的传承;它们更不懂什么叫纲什么叫属什么叫目,但它们凭借气味就可以分辨出同类和异类。因为无意识,它们排除异己的方式都那么光明正大。年迈的公狮被年轻的公狮干掉或驱逐,你们会认为残酷,但这恰恰是自然的法则。可你们呢?你们发明了法律,发明了礼教,发明了种种繁文缛节,可你们的生活依然芜杂凌乱。你们用自己发明的法则捆绑自己,反过来你们还维护捆绑你们的绳子,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见过比你们人类更可笑的生物了。就这样你们还敢宣称自己是高等生物,你们还敢说直立行走是非智能生物迈向智能生物的伟大标志?笑话,真他妈是个笑话!你们藐视自然、砍伐林木、更改河道,你们用大坝让洄游的鱼断子绝孙,你们用水泥一样的脑袋铺设水泥的道路,覆盖小草的生长、填充昆虫的洞穴,你们让其他的生物绝望,总有一天,最终绝望的一定是你们自己。

你们……苏珊说,不是我,至少……不是我自己。

苏珊抬起头,眼里竟有笑意,她说,那么,按照你的自然法则,现在你流血了,作为一头母兽,我该怎么办呢?

舔。李格林说,用你的舌头为我舔舐伤口。同类的唾液是最有效的疗伤之药。

森林里的第一个夜晚,有风吹动树叶的巨大响声,有夜行动物穿过腐叶的唰唰声,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枭啼,还有野猪的鼾声、狐狸的梦呓、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发出的声响。

在支离破碎的梦中,苏珊还听到某些生物的亡灵的嘶喊。

李格林说得对,她还要忍受虫蚁的叮咬,忍受粗糙树枝拼成的床板的摩擦,还有李格林没提到的——坠下树摔个半死的危险。

森林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空气清新得过分,苏珊想,如果能使空气凝固,可以做成好多好多香草味的透明果冻。鸟类在森林中穿梭鸣啭,声音清丽出尘,好像鸣叫前用最清冽的泉水漱过口、清洗过喉咙。晨雾在林间摇曳迤逦,远处的树木如在虚空里飘浮。所有的叶片都翠绿欲滴,似乎有人在夜间清洗了整片森林。在鸟雀啼啭的间隙,森林里变得无比安静,苏珊甚至能听到昆虫啃噬树叶和叶脉砉然断裂的声响。

苏珊享受着森林清晨的美好,李格林还在熟睡。他的睡姿仍然是人类的睡姿,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原本搭在苏珊的肚子上,现在苏珊轻轻把它挪开。李格林两腿分得很开,昨天的纪念工具缩得很小,像个幼雀那样熟睡。

苏珊肚子里的生鸟蛋还没有完全消化,她一坐起来甚至还打了个饱嗝,但随即她就再一次头晕目眩,她知道这是醉氧的征兆——森林中的氧气太充足了,每一棵树都是一只巨大的氧气罐。

氧气罐,这个闯入脑袋的文明世界的东西让苏珊想起了她的职业。随后她差点儿喊出声,她压下已到嗓子眼儿的叫喊,转而轻轻呻吟,一只手绕到屁股上,用指腹轻轻触碰,嘴里嘶嘶作响。昨天晚上她真的掉了下去,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那时正好树下有一只夤夜出行的刺猬经过,她的屁股落在了刺猬身上,于是刺猬被压成了肉饼,苏珊柔嫩的屁股也多了一些孔洞和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