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与M(第2/4页)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从我的身体上方传来的干呕声——这之前我刚刚回答了不知哪个角落里发出的问题,有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M。

那一脚我还是没有踹出去,不知为什么,那声干呕让我失去了袭击他的欲望。也许是那时我的困意上来了,也许是我突然想起要珍惜自己的学业,不想第一天就因为斗殴而被开除。又或许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时间会改变一切,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彼此接受。

警官先生,您遇到过这种人吗?就像从您的一切对立面孳生出来的那么一个人。

举个例子吧,比如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有一次去晚了,银幕正面已坐满了人。我绕到反面,电影里的人都用左手开枪,那些英雄就义时也都举着左手高呼革命口号,这让我感到极不舒服。可我比我的同伴们的反应更为强烈,甚至连电影里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好像与原音相反。我记得那时自己很奇怪何以会有这种感觉,总之多么精彩的电影我都看不下去,既然找不到正面的位置,我干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家。

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可我不敢去问自己的父母,大人们对孩子提出的问题要么无解,要么粗暴地给你一巴掌,那时的父母习惯用暴力来镇压一个孩子活跃的思维。

您千万别着急,我明白我跑题了。不过我请求您给我点儿时间来阐述当初存在我大脑中的疑惑。其实我曾经沉默地纠正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乐观是愚蠢的乐观,我的希望完全是奢望。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相反,在我和W无法避免的接触中,那种在银幕反面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我发现我和他之间不管是相貌、身材、行为、思想,甚至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反差。

我们拼尽全力都无法说服对方,我们都认为自己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正确,我选择了用武力解决。那次我把他打得钻到了床下,我看见黏稠的血滴在拖鞋和地板上,后来我怕把他打死才终于罢手。

不用说,我赢了。至少这证明了我在某一方面的正确——我的身体比他更适合打架。于是那天成了我入学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作为打赢了的一方,幸福的眩晕感只维持了一天。很快我就觉察出,W开始躲避我,然而他的眼神还是被我灵敏地捉到:那并不是一个被征服者的低眉顺眼,而是一个铁了心的反叛者暂时蛰伏以图东山再起的眼神,我感到了其中浓烈的恨意和寒意。

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哪怕一句话的交流。我也失去了揍他的欲望,我深知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无法靠拳脚征服的。

同理,语言交流的停止也无法改变我对他的反感,嗯,“反感”这个词用在我和W之间再合适不过了,我把它解释成“反向的恶感”,比“厌恶”更精确,比“反对”更对立,比“仇视”更强烈,更能清晰地表述身处两个极端的人之间的情绪。

三年后,我们的学业宣告结束,最后一年的夏末,我和我的同学们来到一家国立医院实习。我终于可以穿上神圣的白衣,做一个实习医生了。医院的环境让我心旷神怡,满眼都是身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他们的衣服颜色是一样的,他们的神情是一样的,就连笑容都包蕴着医学的严谨。他们走路的步幅和步态毫无差别,身上也弥漫着同样的来苏水味道。总之,这里具有大同世界的大多数必要元素和特征。因此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圣,没有差异的世界都是神圣的。据说天使的衣服都无一例外的是白云的颜色,天使的竖琴都会奏出绝无分别的天籁之声。

这么美好的环境如果不学点儿什么实在可惜。而且在医学方面,不谦虚地说,我差不多算个天才,那些医生老师的手艺我基本上看两遍就会,所以比起其他学科,我更迷恋外科。警官先生,您也许不知道,站在手术台边看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做手术堪称享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您绝对想不到那些血淋淋的、貌似狰狞的器官是如何听从医生的摆布,再有个性的阑尾即使躲在肝脏下方的罅隙中都能被医生找出来割除,没有哪个调皮的器官可以跟一位手法娴熟的医生玩赢捉迷藏的游戏。

不过最神奇的还是整形外科的圣手神医们,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丑货变成绝色、把驼背变成硬汉,兔唇患者经过医生的精湛技术就能与恋人无障碍地接吻,罗圈腿的患者出院后甚至可以去报名参加仪仗队接待尊贵的外宾。

我对整形外科的医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认为这才是我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职业。极高的天分加上对这个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痴迷,很快我就掌握了整形外科的诸多高难度手术技巧。老师们对我的技术越来越放心,有一次甚至为争夺我当谁的助手还发生了口角,这成了我至今想起来还非常得意的经历。两个月后,我居然做了主刀医生,那些老师乐得悠闲地给我当助手,他们对我这个弟子已经百分之百地信任。您可能不知道,作为实习生,这(当主刀这事儿)在这家医院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