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7/8页)
好吧。秦舞阳说,说完他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就像一个疲惫的人脱掉的一件衣服。
我累了,秦舞阳说,我想先睡一会儿。然后他就闭上了眼。
这时我吐了口气,如一片落叶降落在青绋的对面。我跳上井台,放肆地盯着她看。她美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发现她看不到我,这是我在她面前吐舌头吐口水龇牙咧嘴擤鼻涕,甚至把裤子脱下来拿屁股对准她无耻地摇摆后才发现的,青绋毫无反应,依然目光空洞,依然沉静地摇着她的辘轳,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于是我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难以描述的舒服,无梦地酣睡,美妙的黑甜乡。
当我醒来时,井台上站着秦舞阳,正在摇辘轳的秦舞阳。青绋隐在他身后,两只羊脂玉般的手,环着秦舞阳的腰,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随着秦舞阳的摇动,她的青色裙裾微微摆动,仿佛这个混沌凝滞板结的世界就此有了风,轻柔的风,温暖而美好的风。
这就是我看到的情形。他们让我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我撑起胳膊,以肘支地,仰视着井台上轻摇的青绋和秦舞阳。突然很想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黑色木桶的边缘升上井台,渐渐露出全貌。青绋和秦舞阳停止了摇动,水柱如瀑从桶底坠下,水流渐细,有如银链,随后如断线的珠子落到井里。
青绋感到了秦舞阳的疑惑。
这是一只漏底的桶。这就是我的工作,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直到把桶摇上来,然后看着水倾泻而下,看着桶里再也没有一滴水,再把桶放下,继续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
你,青绋说,你愿意陪我摇下去吗?
摇到什么时候?
摇到这个桶盛满水为止。
这个桶……不可能装满水。绝无可能。
那就摇下去,等着不可能变成可能。青绋说。
告诉我回去的路。秦舞阳松开了攥住辘轳摇把的手,说。
我和秦舞阳躺在距离井边有几丈远的地方,我们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两手交叠枕在头下,望着混沌的天空,听着远处传来的青绋摇动辘轳的欸乃声。
“就这样吧,”我说,“我要是你,我就留下来摇辘轳,虽说单调点儿吧,但你有青绋这个美妞儿相伴,不也挺好。”
“你跟我说话了,”秦舞阳说,“你是猪。”
“好吧好吧,我是猪行了吧。”他记得倒结实,“我是不是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就得作出抉择,是留下,跟那个女孩无意义地摇辘轳,还是回去有意义地找死。”
“你看你也认为摇辘轳没意义。”
“死本身有意义,可死了之后呢?你敢说死了之后就有了意义吗?”我说,“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可你确定我还活着吗?”
……
简直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我眼里的傻蛋弱智一根筋的秦舞阳居然破解了那么大一个秘密,假如不是他,聪明的现代人如我,也找不到猜不出回去的路。
那天一切如常,我躺在井边,望着井台之上的秦舞阳,和以白皙手臂琼脂手指环住秦舞阳的青绋,随着他们的节奏,我闭上眼,婴儿一样睡去。无梦,黑甜。
我以为他们就将这样摇下去,摇到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什么的,我以为秦舞阳彻底改变了主意。等我醒来,我也将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我都想好了怎么跟秦舞阳告别,那就是不告别,我将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就是我在入睡前所想的。
没想到我这一觉如此短暂。我被“扑通”一声惊醒了。“咕咚来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来,咕咚没来,秦舞阳走了。
青绋呆呆地立在井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手离开辘轳的摇把,她两手交叠贴在胸口,如同捧心的西子。纤手之下,我敢打赌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垂首望着井下,如云的黑发无力地垂下,苍白的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泪还是水滴,当她抬起头,我看到她眼里有比井还要深的忧伤。
秦舞阳猜出来了,也许是蒙的,回去的路就在井里。
一个永远要摇下去的辘轳,一个永远盛不满的水桶,一口永远不干涸的水井。
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却最有可能存在希望。也许,秦舞阳就是这么想,并想到的。
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缓缓起飞,在井口上方盘旋了两圈,我看见青绋又把手伸向了辘轳,接着我又听到了欸乃声。我在空中把自己竖得笔直,头下脚上,自杀一样插向黑洞洞的井口。掠过青绋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
香得揪心。
我又来到秦王宫外的空旷。天上是战战兢兢的残阳。
我看到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