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第3/5页)

男人没动,甚至低下了头,怎么看也没有去打开衣橱揪出奸夫的意思。女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衣橱,她转身盯着男人,反手把衣橱拉开,好了,她说,你现在可以跟他谈谈了。说完,女人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像阵风一样离开了。

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衣橱走去,他站在衣橱前,伸进去一只手,把女人的衣服拨到一边,一大块石头露了出来。

那块石头就是你。

男人两手在石头上摩挲着,就像一个小时前你的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男人哭了,眼泪散发出某种令人兴奋的激素味道。

一群穿着蓝工装的人走进这间屋子,他们在男人的指挥下从衣橱里把你搬了出来,又把你抬到了地下室。这间工作室里摆满了雕像,在最醒目的位置是她的像,在这些所有的石雕中她是你唯一认识的人。可你现在并无意识,你看不到她,比她还要美的她。

男人轻轻捧起石质的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角,把她和几尊表情严肃的雕像放在一起。那些雕像无一例外地蒙上了蛛网,在这些雕像之中,只有她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它们对她的到来充满敌意。

男人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回到门口,他摆了摆手,让工人们将你抬到她原来的位置。

蓝工装们走后,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石头发呆,他的两只手自双膝垂下,一动不动,就这样坐了很久,就像一块石头面对另一块石头。然后黑夜来了,吞噬了他和你,以及这个房间之内的一切。

第二天,天光微亮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及各种型号的刻刀,然后走向你。他在你身上动工,凿了几下之后你的意识被撼动了,仿佛惊蛰的虫,渐渐地蠕动起来。

你的思维开始缓慢游走,与大脑中的其他部位发生了串联和并联,你恢复了意识,虽然你的思维就像走在黏稠的糊状物里,但毕竟是可以思考了,这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变成了石头,但你只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思维运行缓慢,还来不及悲哀。

接下来你有了那么点儿视觉,你蒙蒙眬眬地看到男人的轮廓,就像隔着一面浑浊的玻璃向外面望。你看到男人挥舞着双手,在你的身上叮叮当当地干着什么。

你知道了,他在你身上又凿又雕又刻,可你全无痛感。

有时男人会扔下手里的工具,围着你转上两圈,然后出门。一两个小时后他晃晃荡荡地回到地下室,这时你的嗅觉也恢复了部分功能,一股浓烈的酒气渗入石头,钻进你的鼻孔。男人瘫倒在椅子上,你恍惚看到他在竭力坐起来,拿起刻刀,却又颓然仰倒,刻刀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传进你的耳鼓。

你发现你的思维加速了,一股悲哀漫上来,只是你还想不通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瘫软在地的男人悲哀。

男人醒来时已是深夜,他起身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回来继续在你身上刀劈斧凿。随着石屑飞溅,你的视力越来越好,已能较为清晰地端详这个雕刻者。你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有一种让你惊讶的平静。对了,这时你已能够惊讶了。

可你还不能动。但是既然你能悲哀了能惊讶了,你就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悲哀和惊讶,你觉得自己无比冤枉,只是一次偷欢而已,却受到如此严厉的诅咒和惨痛的惩罚,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还被一个疯子拿凿子在身上凿来凿去。你几乎要痛哭失声,可你流不出泪,这种滋味尤其难受,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滋味,而是折磨,非人的折磨。

更折磨你的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把你雕成一头猪还是一条狗,你全然不知。你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莫非要把我雕成她?那个女人?那个邪恶的美杜莎?然后任由这个狗日的雕刻家日日夜夜地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忍受他那两只脏爪子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眼泪和鼻涕弄在我身上?

那还不如把我雕成一头猪一条狗呢!想到这儿你就痛苦万分,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粉碎的石块,可你无法自爆,你没这个能力。

有一天,男人终于扔掉了刻刀,他围着你往来蹀躞,时不时地还伸手拍打你的身体。你也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男人的那张脸,你发现他长得比自己更像一座石雕,棱角分明,几乎可以说是个英俊的男人。可你还是没法喜欢起他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酸腐的沼泽味道让你难以忍受。你的恨裹在石头里已经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你每日每夜都想着有一天能把自己炸掉,然后目睹自己身体的碎片嵌入他的眼球、脖子、心脏、肚子,最好再有一片最锐利的,把男人胯下那玩意儿利落地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