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第20/21页)

“不!”马威坐下说。

李子荣也坐下了,跟着说:“好,我该告诉你,我的历史啦!我原是出来留学的,山东官费留学生。先到了美国,住了三年,得了个商业学士。得了学位就上欧洲来了,先上了法国;到了巴黎可就坏了,国内打起仗来,官费简直的算无望了。我是个穷小子,跟家里要钱算是办不到的事。于是我东胡搂西抓弄,弄了几个钱上英国来了。我准知道英国生活程度比法国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国找事,工钱也高;再说英国是个商业国,多少可以学点什么。还有一层,不瞒你说!巴黎的妇女我真惹不起;这里,在伦敦,除非妓女没有人看得起中国人,倒可以少受一点试探。”说到这里,李子荣又乐起来了;而且横三竖四的抓了抓头发。

“老李,你不是说,别当着人抓脑袋吗?”马威故意和他开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国人哪!当着外国人决不干!说到那儿啦——对,到了伦敦,官费还是不来,我可真抓了瞎啦!在东伦敦住了一个来月,除了几本书和身上的衣裳,简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来二去,巡警局给我找了去啦,叫我给中国工人当翻译。中国工人的英国话有限,巡警是动不动就察验他们,(多么好的中国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要不怎么说别投生个中国人呢!)我替他们来回作翻译;我的广东话本来有限,可是还能对付,反正我比英国巡警强。我要是不怕饿死,我决不作这个事;可是人到快饿死的时候是不想死的!看着这群老同乡叫英国巡警耍笑!咳,无法!饿,没法子!我和咱们这群同乡一样没法子!作这个事情,一个月不过能得个三四镑钱,那够花的;后来又慢慢的弄些个广告什么的翻成中国文,这笔买卖倒不错:能到中国卖货的,自然不是小买卖,一篇广告翻完了,总挣个一镑两镑的。这两笔钱凑在一处,对付着够吃面包的了,可还是没钱去念书。可巧你伯父要找个伙计,得懂得作买卖,会说英国话;我一去见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学的老爷们谁肯一礼拜挣两镑钱作碎催;可是两镑钱到我手里,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样。行了,可以念书了!白天作翻译,作买卖,晚上到大学去听讲。你看怎样?老马!”

“不容易,老李你行!”马威说。

“不容易?天下没有容易的事!”李子荣咚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自傲的神气。

“在伦敦一个人至少要花多少钱?论月说吧。”马威问。

“至少二十镑钱一个月,我是个例外!我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了,一顿中国饭还没吃过;不是我吃不起一顿,是怕一吃开了头儿,就非常吃不可!”

“这儿有中国饭馆吗?”

“有!作饭,洗衣裳,中国人在海外的两大事业!”李子荣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窑子;中国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饭铺和洗衣裳房。中国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窑子以外,还有轮船公司,银行,和别的大买卖。中国人除了作饭,洗衣裳,没有别的事业。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们老不敢伸腰呢!欧美人对日本人和对中国人一样的看不起;可是,对日本人于藐视之中含着点“怕”,“佩服”的劲儿。对中国人就完全不搁在眼里了。对日本人是背后叫Jap,当面总是奉承;对中国人是当着面儿骂,满不客气!别提啦,咱们自己不争气,别怨人家!问我点别的事好不好?别提这个了,真把谁气死!”

“该告诉我点关于这个铺子的事啦。”

“好,你听着。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干!他不专靠着卖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能天天有买卖;他也买卖股票,替广东一带商人买办货物什么的。这个古玩铺一年作好了不过赚上,除了一切开销,二百来镑钱;他给你们留下个二千来镑钱,都是他作别的事情赚下的。你们现在有这点钱,顶好把这个生意扩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还许有希望;要是还守着这点事情作,连你们爷俩的花销恐怕也赚不出来;等把那二千来镑钱都零花出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老马,你得劝你父亲立刻打主意:扩充这个买卖,或是另开个别的小买卖。据我看呢,还是往大了弄这个买卖好,因为古玩是没有定价的,凑巧了一样东西就赚个几百镑;自然这全凭咱们的能力本事。开别的买卖简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铺子,什么卖烟的,卖酒的,全是几家大公司的小分号,他们的资本是成千累万的,咱们打算用千十来镑钱跟他们竞争,不是白饶吗!”

“父亲不是个作买卖的人,很难说话!”马威的眉毛又皱在一块,脸上好象也白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