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第26/28页)

马老先生说得十分感慨,眼睛看着顶棚,免得叫眼泪落下来。心中很希望:这样的一说,伊牧师或者给他作媒,说个亲什么的。——比方说吧,给他说温都寡妇。自然娶个后婚儿寡妇,不十分体面,可是娶外国寡妇,或者不至于犯七煞,尅夫主!——他叹了一口气;再说,伊牧师要是肯给他作媒,也总是替他作了点事,不是把那个作文化比较的事可以岔过去了吗!你替咱作大媒,咱帮助你念中国书:不是正合你们洋鬼子的“两不吃亏”的办法吗!他偷着看了伊牧师一眼。

伊牧师叼着烟袋,没言语。

“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师站起来说:“礼拜天在博累牧师那里见吧。叫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总得有个信仰,总得!你看保罗礼拜天准上三次教会。”

“是!”马老先生看出伊牧师是已下逐客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的站起来:“礼拜天见!”

伊牧师把他送到门口。

“他妈的,这算是朋友!”马先生站在街上,低声儿的骂:“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来说‘礼拜天见!’礼拜天见?你看着,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口兹啦!”一辆汽车擦着马先生的鼻子飞过去了!

15

温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着新帽子。玛力的帽箍上绣着个中国字,是马老先生写的,她母亲给绣的。戴上这个绣着中国字的帽子,玛力有半点来钟没闭上嘴,又有半点来钟没离开镜子。帽子一样的很多,可是绣中国字的总得算新奇独份儿。要是在海岸上戴着这么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们羡慕得落泪,或者甚至于晕过去!连温都太太也高兴得很,女儿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种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 女儿的像片一定要登在报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羡爱!

“马先生,”玛力临走的时候来找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着小裙子,叫裙子褶儿象扇面似的铺展开。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着伸出去,然后手腕轻松往回一撇。同时肩膀微微一耸,嘴唇一动:“看!”

“好极了!美极了!温都姑娘!”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头。

玛力听老马一夸奖,两手忽然往身上一亻并,一扬脑袋,唏的一笑,一溜烟似的跑了。

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笑了老半天,马先生慢慢的往楼下走,打算送她们到车站下了楼,她们母女正在门口儿等汽车。头一样东西到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大王八”。他咬着牙,梗着脖子,把脸都憋红了,还好,没笑出来。

“再见,马先生!”母女一齐说。温都太太还找补了一句:“好好的,别淘气!出去的时候,千万把后门锁好!”

汽车来了,拿破仑第一个蹿进去了。

马老先生哼哧着说了声“再见!好好的歇几天!”

汽车走了,他关上门又笑开了。

笑得有点儿筋乏力尽了,马先生到后院去浇了一回花儿。一个多礼拜没下雨,花叶儿,特别是桂竹香的,有点发黄。他轻轻的把黄透了的全掐下来,就手来把玫瑰放的冗条子也打了打。响晴的蓝天,一点风儿没有,远处的车声,一劲儿响。马先生看着一朵玫瑰花,听着远处的车响,心里说不上来的有点难过!勉强想着玛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来了!抬头看了看蓝天,亮,远,无限的远,还有点惨淡!

“几时才能回国呢?”他自己问自己:“就这么死在伦敦吗?不!不!等马威毕业就回国!把哥哥的灵运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坟去看看,可是一个人又懒得去。看着蓝天,心由空中飞到哥哥的坟上去了。那块灰色的石碑,那个散落的花圈,连那个小胖老太太,全活现在眼前了!“哎!活着有什么意味!”马先生轻轻摇着头念叨:“石碑?连石碑再待几年也得坏了!世界上没有长生的东西,有些洋鬼子说,连太阳将来就是要死的!……可是活着,说回来了!也不错!……那自然看怎样活着,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禄,妻妾一群,儿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着了!……”

马先生一向是由消极想到积极,而后由积极而中庸,那就是说,好歹活着吧!混吧!混过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点没哼哼出几句西皮快板来。这种好歹活着,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自然老马不会想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