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第5/28页)
伊牧师不很赞成这个办法,本着他的英国世传实利主义,他很愿意叫他的儿女学点中国话,将来回国或者也是挣钱的一条道儿。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战;再说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实利主义的人,她不是不许他们说中国话吗,可是她不反对他们学法文呢。其实伊太太又何尝看得起法文呢;天下还有比英国话再好的!英国贵族,有学问的人,都要学学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学法文?口妻!……
她的儿子叫保罗,女儿叫凯萨林。保罗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到英国来念书,到了英国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国话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几句骂街的话。凯萨林是在中国的外国学校念书的,而且背着母亲学了不少中国话,拿着字典也能念浅近的中国书。
…………
“凯!”伊太太在厨房下了命令:“预备个甜米布丁!中国人爱吃米!”
“可是中国人不爱吃搁了牛奶和糖的米,妈!”凯萨林姑娘说。
“你知道多少中国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向来是不许世界上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中国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驻华公使咧,中国文学教授咧,她全没看在眼里。她常对伊牧师说:(跟别人说总得多费几句话。)“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许他们懂得一点半点的中国事,可是咱们才真明白中国人,中国人的灵魂!”
凯萨林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低着头预备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来了。
“俩中国人还没来?”亚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乱头发底下鼻子上边找了块空地亲了一亲。
“没哪,进去坐着吧。”伊太太说,说完又到厨房去预备饭。
亚力山大来的目的是在吃饭,并不要和伊牧师谈天,跟个传教师有什么可说的。
伊牧师把烟荷包递给亚力山大。
“不,谢谢,我有——”亚力山大随手把半尺长的一个金盒子掏出来,挑了支吕宋烟递给伊牧师。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声划着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烟喷出老远。看了看烟,微微笑了一笑,顺手把火柴往烟碟儿里一扔。
亚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样高,宽肩膀,粗脖子,秃脑袋,一嘴假牙。两腮非常的红,老象刚挨过两个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讲究,从头至脚没有一点含忽的地方。
他一手夹着吕宋烟,一手在脑门上按着,好象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说,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头磕脑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张元。”伊牧师拿着那根吕宋烟,始终没点,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没有吃吕宋的本事。
“对!张元!我爱那小子;你看,我告诉你:”亚力山大跟着吸了一口烟,又噗的一下把烟喷了个满堂红:“别看他傻头傻脑的,他,更聪明。你看我的中国话有限,他又不会英文,可是我们办事非常快当。你看,他进来说‘二千块!’我一点头;他把货单子递给我。我说:‘写名字?’他点点头;我把货单签了字。你看,完事!”说到这里,亚力山大捧着肚子,哈哈的乐开了,吕宋烟的灰一层一层的全落在地毯上,直乐得脑皮和脸蛋一样红了,才怪不高兴的止住。
伊牧师觉不出有什么可笑来,推了推眼镜,咧着嘴看着地毯上的烟灰。
马家父子和温都太太来了。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戴着宽沿的草帽。一进门被吕宋烟呛的咳嗽了两声。马老先生手里捧着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马威把帽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马老先生才觉得舒坦一点。
“嘿喽!温都太太!”亚力山大没等别人说话,站起来,举着吕宋烟,瓮声瓮气的说:“有几年没看见你了!温都先生好?他作什么买卖呢?”
伊太太和凯萨林正进来,伊太太忙着把哥哥的话接过来:
“亚力!温都先生已经不在了!温都太太!谢谢你来!温都姑娘呢?”
“嘿喽!马先生!”亚力山大没管他妹妹,扑过马老先生来握手:“常听我妹妹说道你们!你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买卖怎么样?近来闹很多的乱子,是不是?北京还是老张管着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诉你,他管东三省这么些年啦,没闹过一回排外的风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时候我告诉他,不用管——”
“亚力!饭好了,请到饭厅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气喊;不然,简直的压不过去他哥哥的声音。
“怎么着?饭得了?有什么喝的没有?”亚力山大把吕宋烟扔下,跟着大家走出客厅来。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爱她的哥哥,又有点怕他,不然,她连啤酒也不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