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焦委员的办法便是打发新留学生们深入这些商家与农家去。拜盟兄弟,认干儿子,据他看,都有些落伍了,知识阶级的人们不好意思再玩这一套。而且从实质上说呢,这些远不如联姻的可靠。只有给他们一位快婿,才能拿稳了他们的金钱与势力。从新留学生这一方面看起呢,既是新回来的,当然对作事没有多少经验,不能把重大的责任付托给他们。况且政治上的势力又是那么四分五裂,各据一方,找个地位好不容易。至于学问,留学生中不是没有好手,可是中庸的人才总居多数;而且呢,真正的好手,学术机关自会抢先的收罗了去,也未必到焦宅门口来;来求他的,反之,未必是好手。那么,这些无经验,难于安置,又没多大学问的新博士与硕士们,顶好是当新姑爷。他们至少是年轻,会穿洋服,有个学位;别的不容易,当女婿总够格儿了。自然有的人连这点事儿也办不了,焦委员只好放弃了他们,他没那个精神,也没那个工夫,一天到晚用手领着他们。这一半是为焦委员造势力,一半也是为他们自己找出路,况且实际上他们的便宜大,因为无论怎样他们先得个有钱的太太,焦委员总不会享到这个福,他既是六十开外的人了。

这个办法,在焦委员口中叫作“另辟途径”。被派去联络富商的名为“振兴实业”,联络都市里的富农的是“到民间去”。他派文博士到济南去,那里的振兴实业与到民间去的工作都需要人。他给了文博士一张名单,并没有介绍信,意思是这些人都晓得焦委员,只须提他一声就行了。其余的事,也并没有清楚的指示与说明,只告诉文博士到济南可以住在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很懒得说话,这点交派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较强的呼气徐徐吐给文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静的神气可是教文博士理会到:他的话都有分量,可靠,带出来“照办呢,自有好处;不愿意呢,拉倒,我还有许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来,他不必再请示什么,顶好是依着焦委员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么作,全凭自己的本事与机警;焦委员是提拔人才,不是在这儿训练护士,非事事都嘱咐好了不可。这点了解,使他更加钦佩这个老人,他觉得这个老人才真是明白中国的社会情形,真知道怎样把人才安置在适当的地方;他自己是个生手,所以派他去开辟,去创造,这不仅是爱护后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人有自由运动用才力的机会与胆量。最可佩服的还是焦委员那点关于联姻的暗示,正与自己在美国时所宣传的相合:当代的状元理应受富人们的供养与信托。他的圆眼发了光,心中这么想:先来个带着十万的夫人,岂不一切都有了基础?满打自己真是块废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为生计发愁了。把这些日子的牢骚一齐扫光,他上了济南。

齐鲁文化学会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个小巷里。找到了,他的牢骚登时回来一半。一个小门,影壁上挤着一排宽窄长短不同,颜色不同,字体不同的木牌:劳工代笔处,明湖西洋绘画研究社,知音国剧社,齐鲁文化学会……他进去在院中绕了一圈,没人招呼他一声。一共有十来间屋子,包着一个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里很潮很脏,除了墙角儿长着一棵红鸡冠花,别无任何鲜明的色彩。又绕了一圈,他找到了“学会”,是在一进门的三间南房。一个单间作为传达室,两间打通的是会所;都有木牌,可是白粉写的字早已被雨水冲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里面先打了声哈欠,而后很低很硬的问:“干煞?”文博士不由的挂了气:“出来!”

屋里的人又打了个哈欠,一种深长忧愁的哈欠。很慢的,门开了,一个瘦长的大汉,敞着怀,低着头,走出来。出了门,一抬头,一个瘦长的脸,微张着点嘴,向文博士不住的眨巴眼。

“会里有人没有?”

“嗯?”大个子似乎没听懂。

文博士虽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话讲得漂亮;一个北方人要是听不懂他的话,他以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会里有人没有?”

“俺说不上!”大个子仿佛还是没听懂而假充懂了的样子,语音里也带出不愿意再伺候的意思。

“你是干吗的?”

“俺也知不道!”

“这不是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

“啊,焦老爷?”大个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进去,找着会所的钥匙,去开门;嘴里露出很长的牙,笑着,念道着“焦老爷”,顺手把钮扣扣上。

屋里顺墙放着一份铺板;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块白布,花纹是茶碗印儿和墨点子;上面摆着一个五寸见方的铜墨盒,一个铜笔架,四个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壶。桌旁有两把椅子。铺板的对面有个小书架,放着些信封信纸,印色盒,与一落儿黄旧的报纸。东西只有这些,可是潮气十分充足。大个子进去就把茶壶提了起来:“倒壶水喝,焦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