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2页)
来到西门大街的桥上,看着那道清浅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静了一些。河不算窄,清凉的水活泼泼的往北流,把那些极厚极绿的水藻冲得象一束束的绿带,油汪汪的,尖端随着水流翻上翻下,有时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么拥挤污浊,中间流着这道清水,桥上的空气使人忽然觉得凉了许多,心中忽然镇静一下,象嘈杂胡乱的梦中,忽然看见一道光亮,文博士舍不得再走了。在桥边立了会儿,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悲哀,一种冷静的不平。他以为这条水似乎不应在这个环境中流荡,正如同自己不应当在这个破桥上立着。立了一会儿,因为猜想河水的来源,他想起趵突泉来。是的,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也想起,刚才由会里出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这两个名胜,他都听人提到过。刚才没顾得看湖,现在先看看这个名泉吧。
三绕两绕,他绕到了趵突泉,中国称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这样赞美。三个大泉,有海碗那么粗细,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动得半池的清水都荡漾波动,水藻随着上下起伏,散碎的荡成一池绿影。池边还有多少多少小泉,静静的喷吐一串串的小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倾斜下去,可也滚到水面,象斜放着一条水银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着旁边另一串较小的水珠,一同上来,一大一细,一先一后,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无数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听着大泉的喷吐震荡,目看着小泉的递送起灭,文博士暂时忘了一切,仿佛不知自己是在哪里了。忽然闻到一股大葱味,一回头,好几个乡下大汉立在他身后,张着嘴,也在这儿看泉水。文博士刚忘了一切,马上又想起天大的烦恼。中国人,都是你们中国人!中国够多么富,多么好;看这个泉,在美国也没有看见过;再看这些人,多么蠢,多么臭;中国都坏在中国人手里!他舍不得这片水,但是不能再与这群人立在一块儿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们都打开,他可以自在的欣赏一会儿。
离开池畔,他简直不愿再看任何东西。那些贱劣的东洋玩具,磁器,布匹,围具;那些小脚,汗湿透了蓝布褂子的臭女人们,那些张着嘴放葱味的黄牙男子们,那些鸡鸡嘹嘹的左嗓子歌女们,那些红着脸乱喊的小贩们!他想一步迈出去,永远不再来,这不是名胜,这是丢人!
走过吕祖殿,大树下一个卦桌,坐着位很干净秀气的道士,道袍虽旧,青缎道冠可是很新,在树阴下还微微的发着点光。文博士并不想注意这个道士,可是在这些脏臭的人们中挤了这半天,忽然看见这么个干净的人,这么好看的一顶帽子,好象是个极新鲜,极难遇到的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对他一笑。文博士想起来算卦。但是不好意思过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马上必定被那些大葱国民给围上。他又真想占一卦,这个道士可爱,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课有相当的灵验。他低下头,决定还是不迷信,打算从卦桌前没事似的走过去。看见卦桌上垂着的蓝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与不迷信的争战,转而感到这个臭社会不给人半点自由,想占一课——直当是闹着玩——也得被人们围得风雨不透。正这么想,他听到:“这位先生——”语声很清亮好听,可是他不敢抬头,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动,谋事有成。应验了请再来谈!”他听明白了这些,觉得有点对不起道士,可是脚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几乎觉得中国人也并不完全讨厌,那个道士便很可爱。道士的话就更可爱。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这一行,当然有些经验,总有几分可靠。中国的老事儿有许多是合乎科学原理的,不过是没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学始,以科学终而已。再说呢,他所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两句话——婚姻动,谋事有成——居然没花卦礼而白白的得到,行,这个道士!这两句话是种鼓励,刺激,即使不灵验也没大关系,文博士需要些鼓励;况且道士的话还有灵验的可能呢!
他发了两个电报:向焦委员报告,和向家里要钱。
到车站取了行李,拉回会所,差不多已是六点钟了。吃饭,又成问题。老楚不会作饭,他每天只在街上买点锅饼,大葱,与咸菜,并不起灶。文博士把行李放在铺板上,没心程去打开,也打不起精神再出去吃饭,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老爷,”老楚在门外叫,“买个洋灯吧?”
博士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