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浪漫(第2/4页)

“进去,冻着!”他命令着,声音硬,可是一心的爱意。“爸,”傻小子的热脸红扑扑的;两眼挺亮,可是直着;委委屈屈的叫。“你几儿个给我娶媳妇呀?说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

“什么话!进去!”刘老头子用手杖叱画着,往屋里赶傻小子。他心中软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傻一点,安知不比油滑鬼儿更保险呢?他几乎忘了他是要出门,呆呆的看着傻小子的后影——背上披着红蓝条儿的被子。傻小子忘了关屋门,他赶过去,轻轻把门对上。

出了街门,又想起费子春来。不仅是去找费子春,今天还得到市参议会去呢。把他们捧上了台,没老刘的事,行!老刘给他们一手瞧瞧!还有商会的孙老西儿呢,饶不了他。老刘不再那么好说话。不过,给儿子张罗媳妇也得办着;找完孙老西儿就找冯二去。想着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风吹断了他的思路。马路旁的柳树几乎被吹得对头弯,空中飕飕的吹着哨子,电线颤动着扔扔的响。他得向北走,把头低下去,用力拄着手枚,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风中,不大会儿流出清水,往胡子上滴。他上边缓不过气来,下边大衣裹着他的腿。他不肯回头喘口气,不能服软;喉中噎得直响。他往前走,头向左偏一会儿,又向左偏一会儿,好象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没有几辆车;问他,他也不雇;知道这样的天气会被车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费子春的汽车弄过来,那是本事。在没弄过汽车来的时候,不能先受洋车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发颤,还走。他是有过包车的;车夫欺侮他,他不能花着钱找气受。下等人没一个懂得好歹,没有。他走。谁的气也不受。可是风野得厉害,他已喘上了。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馆,但是他不能进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块挤着去。他走。不远就该进胡同了,风当然可以小一些,风不会永远挡着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后的力量,手杖敲在冻地上,口邦口邦儿的响;可是风也顶得他更加了劲,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着地方,步儿乱了,他不由的要打转。他的心中发热,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动;可是用力的镇定,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后的勇气唤出来,好象母亲对受了惊的小儿那样说:“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动,一会儿就会好的。听着耳旁的风声,闭着眼,糊涂了一会儿;可是心里还知道事儿,任凭风从身上过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象风前的烛光,将要被吹灭而又亮起来,他心中一迷忽,浑身下了汗,紧跟着清醒了。他又确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马上就睁眼。脸上满是汗,被风一吹,他颤起来。他软了许多,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一切都随着风摇动呢。他本能的转过身来,倚住了墙;背着风,他长叹了口气。

还找费子春去吗?他没精神想,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不能老在墙根儿下站着——蹲一蹲才舒服。他得去,不能输给这点北风。后悔没坐个车来,但后悔是没用的。他相信他精力很足,从四十上就独身,修道的人也不过如是。腿可是没了力量。去不去呢?就这样饶了费子春么?又是一阵狂风,掀他的脚跟,推他的脖子,好象连他带那条街都要卷了走。他飘轻的没想走而走了几步,迷迷忽忽的,随着沙土向前去,仿佛他自己也不过是片鸡毛;风一点也不尊重他。走开了,不用他费力,胡子和他一齐随着风往南飘飘。找费子春是向北去。可是他收不住脚,往南就往南吧;不是他软弱,是费子春运气好,简直没法不信运气,多少多少事情是这么着,一阵风,一阵雨,都能使这个人登天,那个人入地。刘兴仁长叹了一口气,谁都欺侮他,连风算上。

又回到自己的胡同口,他没思索的进了胡同。胡同里的风好象只是大江的小支流,没有多大的浪。顺着墙走,简直觉不到什么,而且似乎暖和了许多。他的胡子不在面前引路了,大衣也宽松了,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自由的呼吸了。他又活了,到底风没治服了他。他放慢了步,想回家喝杯茶去。不,他还得走。假如风帮助费子春成功,他不能也饶了冯二。到了门口,不进去,傻儿子作什么呢?不进去。去找冯二。午后风小了——假如能小了——再找费子春;先解决冯二。

走过自己的门口。是有点累得慌,他把背弯下去一点,稍微弯下去一点,拄着手杖,慢慢的,不忙,征服冯二是不要费多大力气的。

想起冯二,立刻又放下冯二,而想起冯二的女儿。冯二不算什么东西。冯二只是铺子的一块匾,货物是在铺子里面呢。冯姑娘是货物。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他的背更低了些。每一想起冯姑娘,他就心里发软,就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来,不由的。他不愿这么想,这么想使他为难,可是不由的就这么想了。他是为儿子说亲事,而想到了自己,怎好意思呢?这个丫头也不是东西,叫他这么别扭!谁都欺侮他,这个冯丫头也不是例外,她叫他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