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7页)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来的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就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去了。奥雷连诺第二既不相信广场上的大屠杀事件,也不相信夜间列车载着尸体开往海边的恶梦。前一天晚上,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说工人们服从命令离开了车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还说,工人领袖们怀着崇高的爱国热情,把他们的要求归结为两点:改革医疗设施,棚区修建公共厕所。随后,奥雷连诺第二知道,军事当局和工人达成协议之后,就急忙通知布劳恩先生,他不仅同意满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议由公司出钱举行三天的群众游艺会,借以庆祝和解。然而,军事当局问他哪一天可以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望了望窗外电光闪闪的天空,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疑虑样儿。
“等雨停以后,”他说。“只要还在下雨,我们就暂停一切活动。”
整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裤腿,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复返的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备队长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是一个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柜,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已经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逃跑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朝房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地询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过他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住人了,”她说。军官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的七十二个便盆。接着,他极开电灯。霍.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的书架,还可看见整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记得的那样,这种情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是便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