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3/7页)

他留着一头长及肩膀的黑发——莱拉发现这是一种对已经滚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见方式——他左边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块伤疤截成两半。他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的女孩。

莱拉跟他说她刚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尔。“德马赞区。”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铜匠正在将手柄镶嵌进水壶,制作马鞍的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牛皮。

“大哥,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问。

“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记得那次暴乱吗?”

莱拉说她不记得,但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1979年3月的事情了,在苏联的侵略之前九个月。一些愤怒的赫拉特人杀死了几个苏联顾问,所以苏联派来了坦克和直升飞机,对这个地方狂轰滥炸。整整三天,夫人,他们朝这座城市开火。他们炸塌大楼,毁掉一座尖塔,杀死了几千人。几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才十二岁。”他敲了敲挡风玻璃上的照片。“这个就是她。”

“我觉得很遗憾。”莱拉说。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像的悲哀,这让她吃惊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们找到了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莱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为自己竟然也能逃过劫难、活着坐在这辆出租车上倾听这个人的故事而感到震惊。在古尔德曼村,几座有围墙的房子从泥土和稻草盖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莱拉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妇女在泥屋外面做饭,烧柴的炉灶上摆着黑色的大锅,她们的脸庞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熏得流汗。几头骡子吃着饲料槽里面的东西。追逐小鸡的孩子们转而追逐这辆出租车。莱拉看见一些男人推着载满石块的独轮车。他们停下来,看着轿车驶过。司机拐了个弯,他们路过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个饱经风雨的坟墓。司机跟她说这里埋葬着一个村里的苏非主义者。

那儿还有一架风车。在它那些锈迹斑斑的静止叶片的阴影之中,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问路。三个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回答了司机的话。他指着马路远处那头的一座房子。司机向他道谢,重新开动轿车。

他把车停在那座有围墙的单层房子外面。莱拉看到围墙那边有一株无花果树,一些树枝伸出墙外。

“我不会太久的。”她对司机说。

开门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长着一头黄褐色的头发。他的胡子已经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长袍。

他们相互道了一声“你好”。

“这是法苏拉赫毛拉的家吗?”莱拉问。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哈姆萨。我能帮到你什么吗,夫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玛丽雅姆。”

哈姆萨眨了眨眼。他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玛丽雅姆……”

“扎里勒汗的女儿。”

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脸颊,脸色一振,笑了起来,露出有缺口的烂牙。“啊!”他说。他这声惊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呼出一口长气。“啊!玛丽雅姆!你是她的女儿吗?她……”这时他扭动着脖子,热切地向她身后望去,搜索着。“她来了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来了吗?”

“恐怕她已经过世了。”

哈姆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哈姆萨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驴叫。

“进来吧。”哈姆萨说。他把门推开,“请进。”

屋里几乎没有家具,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赫拉特毛毯,几个珠子织成的坐垫,墙上挂着一幅镶在相框中的麦加图片。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边,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莱拉听见另一个房间有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有个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盘绿茶和开心果放在他们前面。哈姆萨朝他点点头。

“我的儿子。”

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跟我说吧。”哈姆萨说,神情萎靡不振。

莱拉说了。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久一些。说到最后,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一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自如地谈论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哈姆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转动着他的茶杯,转向这一边,然后另一边。

“我的父亲,愿他安息,过去非常喜欢她,”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吗,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耳边念祷文的就是我父亲。他每个礼拜都去看望她,从来没有中断。有时候他把我带上。没错,他是她的导师,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我父亲。当扎里勒汗把她嫁掉时,他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