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第18/24页)

汤姆即刻作出反应:闭上嘴坐了下来,表示安娜辜负了他。她跟大家一样,显然使他失望了——这从他耐心而固执的神态中看得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说道:“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下楼来要说的话。我准备继续无所事事地过上一两个月。这开销比起按你们的意思去上大学毕竟省得多。”

“钱不是问题的关键。”摩莉说。

“你会明白钱正是关键,”理查说,“等你改变了主意,打电话给我。”

“不管怎样我都会打电话给您。”汤姆以他应有的礼貌对他父亲说。

“谢谢。”理查简单地说,很有点不高兴。他站了一会儿,恼怒地朝两个女人笑笑说,“过几天我再来,摩莉。”

“什么时候都行。”摩莉亲切地说。

他冷冷地朝安娜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后者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理查走了,汤姆也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到楼上房里去了。”他走了出去,脑袋向前伸着,一只手伸向门把手。那门只开了一半,仅容得下他的身躯:他似乎是从门缝里钻出去的。她们又听见楼上传来了颇有规则的脚步声。

“好了。”摩莉说。

“好了。”安娜说,准备接受盘问。

“看起来我不在时发生了许多事。”

“我对汤姆显然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也许说得还不够。”

安娜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谈谈艺术一类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事情并非……”摩莉只是在等待,神情显得有点疑惑,甚至尖刻。“如果当它是一个艺术方面的问题来谈,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时我们完全可以就当代小说问题进行充满智慧的交谈。”安娜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但还是尽量装出笑容。

“你那些日记里写了什么?”

“那不是日记。”

“不管它是什么吧。”

“乱糟糟的东西,就这个。”

安娜坐在那里,看着摩莉扭动着她那双白嫩的手,然后绞在一起。那双手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但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做,我也只好忍着。

“既然你写了一本小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应该再写一本。”摩莉说。安娜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她的朋友的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我并没有嘲笑你。”

“你一点也不理解我,”摩莉强抑住泪水说,“虽然我自己不行,但你应该写点什么,这是我非常关心的。”

安娜差一点执拗地脱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附属物。”但她知道,这样的话只能对自己的母亲说,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被她忍住了。安娜已经不怎么记得起她的母亲;她很早就去世了。但每逢这样的场合,她心目中总会出现某个强大的、支配他人的、她不得不与之抗争的人物形象。

“你那么恼恨某些人,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同你说话好了。”安娜说。

“是的,我很恼恨。我很恼恨。我所认识的那些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的人,我全都恼恨。不仅仅是你。是很多很多的人。”

“当你不在时,这里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很有趣的事。你认识巴塞尔·雷恩吗?——我指的是那位画家。”

“当然。我过去就认识他。”

“他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项声明,说他从此再也不画画了。他说,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这个世界太乱太糟了,艺术成了与世无关的东西。”安娜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问摩莉:“这对你有什么触动吗?”

“没有。当然,即使有也不会是从你这儿得来的。你毕竟不是光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家,你写的是生活的现实。”

安娜差点又要笑起来,但随即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讲的许多话都只是他人的回音?你刚才所说的话就是共产党的文学批评的回音——而且还是在该党最糟糕的时候提出的主张。只有上帝知道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知道。我从来就理解不了它。如果马克思主义真的有什么价值,那就应该说,描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应该反映‘生活的本来面目’,因为情感是社会的一种功能和产物……”她停了下来,发现摩莉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别那副样子,摩莉。你说你要我谈谈艺术,我就这样做了。我还有别的话呢。如果不那么令人沮丧,那也够吸引人的。现在是一九五七年,我们都是桥下的流水。突然间我们英国的文学界出现了一个我做梦也预见不到的现象——一大批从来与那个党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突然间站了出来,好像都是他们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公然宣称描写人类情感的小说或戏剧并不反映现实。现实是什么?你听了会大感吃惊的,现实就是经济,或者就是把反对新秩序的人一排排扫倒的机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