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79页)
然而,我却没有能力写出惟一使我感兴趣的那种小说:即那种充满理智和道德的热情,足以营造秩序、提出一种新的人生观的作品。因为我感到十分迷惘。一直定不下心来再写一部小说。可供我写的“题材”不下五十种,但它们都不能让我得心应手。只要有一个题材能使我感到有把握,优秀而富有教益的小说便会源源不断地从出版社印出来。作为写作所必须具备的素质我只有一点,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好奇心。一个新闻记者的好奇心。我的生活方式、教养、性别、政治观念、社会地位等等都阻碍着我进入生活的某些领域,为此我深感失望和遗憾。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某些最优秀的人物的通病。有的人能忍受其中的压力,有的则被它压垮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是有意无意间对一种新颖的、富有想像力的理解的尝试。但它对于艺术却是毁灭性的。我只是对如何在生活中最大限度地扩展自己感兴趣。我把这话说给苏格大娘听,她满意地点点头,以人们通常用来赞许伟大真理的口吻回答说:艺术家是在无力生存时才写作的。我记得,在她说这话时,我曾感到过一阵恶心。今天,当我正着手写作时,仍隐隐感到有些厌恶:这是因为这门属于艺术或艺术家的行业如今已大大贬值,成了头脑空空的业余爱好者的私有财产,弄得那些与艺术真正有联系的人一看见他们摇头晃脑神气活现的样子便恨不得逃得远远的。再说,当一个真理被穷究时——这一直是本世纪文学艺术的一个主题,简直成了可怕的老生常谈——人们便开始怀疑:这真的是终极的真理吗?人们会像那天我坐在苏格大娘面前那样想到“艺术家无力生存”这些话来,并让它们回响在脑子里,逐渐淡忘,最后克服了厌恶和迂腐。这些老生常谈竟然那么专断地出自一个心理分析者之口,这是有点非同寻常的。苏格大娘绝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一个受过艺术熏陶的欧洲人。她是以一个女巫师的身份说出这些陈词滥调的,如果她是跟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对诊所里的病人说这番话,她会感到惭愧。针对生活是一个尺度,而对着诊察台又是一个尺度。我无法忍受这种状况。我最终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这意味着生活具有一个道德标准,病人又有着另一个道德标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小说《战争边缘》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准上。当我着手写它时,我心里就有数了。我当时就讨厌它,至今仍讨厌它,因为它在我身上变得那么专横霸道,已经威胁着吞噬我的一切。我于是手拎着自己的灵魂去见那位女巫师。然而,这位治病救人的人一听见“艺术”这个词便洋洋自得地笑了起来。艺术家这头神圣的动物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正当的,认为艺术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那种自鸣得意的微笑、宽容的赞许,并非为有文化的巫师或教授之流所独具。靠兑换货币为生的人,出版社的小丑,以及你的敌人都具有这一德性。当一位电影巨子想购买一位艺术家时,他搜寻创造力或创造的火花的真实企图只是为了将它摧毁,通过捣毁有价值的东西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这就是他不知不觉中所追求的一切——他把他的牺牲品称为艺术家。你是一个艺术家,当然……而那位受害者则总是傻笑,并把他的厌恶吞下肚子。
如今有那么多艺术家热衷于政治、甘愿“献身于”什么事业,其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急巴巴想让自己置身于某种规章之中。不管那是什么规章,只要能将他们从曾被他们的敌人所利用过的“艺术家”这个名称的毒害中解救出来就行。
我记得十分清楚:在那部小说处于酝酿阶段的那段时间,我的心脏就怦怦跳个不停。后来,当我知道我会去写它时,便详尽地策划了想写的一切。“主题”几乎是抽象的。然而,如今我所感兴趣的却是:当初我为什么不把所发生的一切如实予以报道,而偏要编造一个与原始材料毫不相干的“故事”来呢?当然,直截了当、朴实无华、无形无式的报道不可能成为一部“小说”,因此也就无法出版,但我对“成为一名作家”或赚钱什么的玩意并不感兴趣。我这话并不是说游戏人生的作家写作时在拿自己开玩笑,开心理的玩笑——所写的事件得来自真实的事件,所写的人物得脱胎于生活中的真人。我只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偏得写成一个故事呢?这当然并非因为故事不好,不真实,或者它使什么东西贬值了,我只是在问:为什么不能用简洁的报道来揭示真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