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6/79页)
吉恩·贝克。党内一位下级官员的妻子,三十四岁,小个子,黑皮肤,性格直率,或者毋宁说诚实。她丈夫很疼她,而她的神态总是那么和蔼而不自然,一副好刨根究底的样子。她前来收党费。一个天生的健谈者,从来不知道沉默,但这位健谈者最为有趣的一点是:她在把话说出来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此经常弄得面红耳赤,只得打断话头,向人解释她要说的意思,或紧张不安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她才说了一半就中途停下来,迷惑地皱起眉头,那神态好像是说:“我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吧?”因此,在她谈话时,常常有一种自说自听的表情。她在写一部小说,但又说没有时间完成它。我所碰到的共产党员个个都说自己在写作,已写到了一半,或者正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些短篇小说,或编写一个剧本什么的。尽管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这却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由于她说话不连贯,常常语出惊人,令人发笑,她逐渐具备了做一个小丑或一位天生的幽默大师的资格。当然,就她本人而言,她根本没有幽默感。当她听着从自己嘴里说出某些令人吃惊的话语时,她凭经验知道别人会笑起来,或感到恼火,于是就自己先发笑,并摆出一副困惑而不安的样子,然后再匆匆地继续说下去。她有三个孩子。她和丈夫对他们期望很高,逼着他们去上学,去争取奖学金。几个孩子认真地学习党的“路线”,俄国的形势,等等等等。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少数派,因此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摆出一种自卫自守的架势。但跟共产党员在一起时,他们又总是要卖弄自己所掌握的有关党的知识,这时,他们的父母便站在一旁,自豪得不得了。
吉恩是一家餐馆的经理。工作时间很长。她把自己的住房、孩子和她自己都料理得很好。她是地方党支部的秘书。对自己并不满意。“我做得还不够,我指的是为党做得还不够。我已厌倦了文书的工作,就像机器似的,太没意思了。”她紧张不安地笑了起来,“乔治(她的丈夫)说我这种态度是不对的,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总是得点头哈腰。我是说他们也常常犯错误,不是吗?”她笑了起来,“我想做点别的更有价值的事换换花样。”又笑了。“我是说别的什么工作。不管怎么说,就连那些领导同志也在议论派系之争,不是吗?……当然,领导同志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笑了。“然而,这样的事好像并没有出现……不管怎么说,我已决定做点有用的事换换花样。”又笑。“我指的是别的什么工作。因此,星期天我在教一班成绩差的学生。你们知道,我以前做过教师。我指导他们。不,他们不是党员的孩子,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笑。“总共十五个。工作很辛苦。乔治说我最好忙点发展党员的工作,但我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等等,等等。我们的党基本上由一些完全不懂政治的人组成,但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为人服务的思想。还有那些感到孤独的人,党就是他们的家。诗人保罗上星期喝醉了酒,说他已厌倦了共产党,但他一九三五年就入了党,对他来说,一旦退党,就意味着退出了“他的整个生活”。
[黄色笔记像一部长篇小说稿,它的名称就叫《第三者的影子》。它的开头就像一部长篇小说:]
朱丽娅响亮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爱拉,你去不去参加聚会?你要不要使用浴室?如果不用,那我就要用了。”爱拉没有回答。她此刻正坐在儿子的床上,等待他睡着;再说,她已决定不去参加聚会,并且不想跟朱丽娅发生争论。不一会,她小心翼翼地挪出床外,但迈克尔即刻睁开眼睛,说道:“什么聚会?你要去参加吗?”“不去,”她说,“睡吧。”他合上眼睛,眼睫毛眨了眨,然后就不动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显得结实而健壮,尽管只有四岁。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茶褐色的头发,眼睫毛,甚至还包括光滑的前臂上的细毛,都闪耀着金光。他的皮肤是褐色的,一到夏天就会微微发亮。爱拉悄悄地关上灯——等了一会儿;来到门口——又等了一会儿;溜出房门——再等一会儿。没有发出任何响声。朱丽娅轻快地登上楼梯,以快活而随便的口吻问:“你去吗?”“嘘——迈克尔刚刚睡着。”朱丽娅压低声音说,“你先去洗个澡吧。你走后,我想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我说过我不想去。”爱拉说,显得有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