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8/79页)

后来他总是说:“你怒气冲冲进了屋,但当我打电话给你时,你还是出来了,你显然需要我的规劝。”他哈哈大笑起来。她厌恶那样的笑声。这时候,他脸上总不自然地流露出悔恨的微笑,像个回头的浪子。他有意扮演浪子的角色,是为了给自己解嘲。爱拉觉得,他的微笑具有双重的意义,因为他的抱怨是真诚的。这时候她总是跟他一道先嘲笑一番他的拙劣的模仿,随后即刻改变话题。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具有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人格。她确信它真的不属于他自己。这种人格不仅表现为单纯与宁静的品质的截然分离,而且还昭然于众,使她除了不予理睬外再无别的选择。否则,她就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了。

他们并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去了咖啡馆。他继续谈他在医院里的工作情况。他在两家不同的医院里供职。在一家医院里,他是个精神病咨询医生。在另一家医院里,从事分编病人的工作。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有心要把疯人院改造得更文明一点。我得跟谁斗呢?公众吗?绝对不是。是那些因循守旧的医生……”他的故事不外乎两个主题:其一是说医学界的中产阶级如何如何妄自尊大、不学无术。爱拉发现:他对他们的批评完全出于他自己的阶级观念,虽然没有明言,但言下之意是说愚昧无知和缺乏想像力是中产阶级的特征。他之所以有这种进步的、革命的思想倾向,是因为他自己是工人阶级。当然,那些话也是朱丽娅常说的,爱拉自己也这样批评过韦斯特医生。然而,有好几次她曾深感内疚,似乎是她自己受到了批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她便会回忆起早年在流动餐馆时的情景,觉得自己如果没有那段经历,如今就不可能从下层阶级的角度,通过女工的眼光来认识上层阶级,就像从玻璃瓶的底部观看水族馆里那些奇形怪状的鱼一样。保罗的第二个主题正好与第一个主题相反,一旦涉及它,他的整个人格都变得焕然一新。说起那些受到他指责的人,他总是那般幸灾乐祸,言辞间充满恶意和嘲讽;但一谈到他的病人,他便变得很认真。他对待病人的态度与她对待布朗太太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们一谈起那些求援者就情投意合。他说起他们时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和蔼,心里充满愤怒和同情。这愤怒是因同情他们绝望的处境而发的。

她这时已非常喜欢他,好像在草地上那段插曲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她把他带回家里,他跟在她身后进入房间,嘴里仍一个劲地谈着。他们上了楼,爱拉心里想:这会儿上去喝点咖啡,然后他就会走了。她当时这样想也是真诚的。但当他再次跟她做爱时,她又想:是呀,他并没有错;因为整个晚上我们都那么亲热。后来他这样说过她:“你当然知道我会再次跟你做爱。”她回答:“我当然不知道。不过,即便你不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听了这话他总是说:“哦,你真是个伪君子!”要么就说,“你不应该那么不懂得自己的动机。”

对爱拉来说,那天晚上跟保罗·唐纳在一起的经历是印象最深刻的,它与她过去的经历大相径庭,似乎过去的一切全不算一回事。这种感觉刻骨铭心,当天快破晓时保罗问:“朱丽娅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爱拉竟懵懵懂懂地回答:“什么事?”

“比如说上周的事。你说聚会后你带了一个男人回家。”

“你疯了。”她心情愉快地笑着说。他们躺在黑暗中。她转过头去看他的脸,在窗口射来的微光中,他的脸颊呈现出一条黑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寂寞。她心里想,他又回到先前的心境中了。但这一次没有使她感到不安,因为他的大腿紧贴着她的大腿,那温馨的感觉使她觉得这份遥远已不复存在。

“朱丽娅会怎么说?”

“说什么?”

“今天上午朱丽娅会说点什么呢?”

“她为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

“我懂了。”他简略地说。他随后起了床,补充说:“我得回家刮刮胡子,换一件干净的衬衣。”

那一周他每天晚上都要来找她,时间都很晚,总趁迈克尔睡着的时候。然后第二天一早离开,“回去换一件干净的衬衣”。

爱拉感到幸福极了。她听其自然,什么也不去想。当保罗凭消极的人格说话时,她仍对自己的情感非常自信,总是这样回答他:“哦,你太愚蠢了,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什么也不懂”(“消极”一语出自朱丽娅之口,她在楼梯口见过保罗以后曾经说过:“这人看上去好像有些刻薄和消极。”)她现在所想的是:他不久就要跟她结婚了。或者说过不了太久就要跟她结婚。结婚应该有个良辰佳期,他知道什么时候是良辰佳期。即使他每天晚上都跟她在一起,凌晨回家“换干净的衬衣”,那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