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3/17页)

这一点可以从以下这个简单的事实中得到说明:不足六个月以前,安娜每次给摩莉家里打电话跟她聊天时,总要顺便问候一下汤姆;当她拜访摩莉时,也总是要到汤姆的房里坐一会儿;接受摩莉的邀请参加聚会时,汤姆通常也在来宾当中。可以说,安娜是摩莉生活的见证人,她见证了她跟男人的交往,她的欲求,她的失败的婚姻。——然而,所有这一切,这经过许多年缓慢的发展而形成的亲密友谊如今已受到抑制和破坏。除非有非常实际的理由,她再也不给摩莉打电话,因为,即使电话机不在汤姆房门外面,他也完全能凭他的第六感觉揣测谈话的内容。比如有一次,始终咄咄逼人地谴责别人的理查打电话给摩莉:“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够了:我想找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照顾盲人的护士照顾他,让他出去度度假。你要不要让他去?”摩莉还来不及答话,汤姆已从屋里提高嗓门说:“告诉爸爸我很好。谢谢他,就说我明天会给他打电话的。”

从此以后,安娜晚上再也不随随便便拜访摩莉了,即使从她家门口路过,也不轻易进去,要去时也是先打电话,然后再去按门铃。只要听一听楼上传来的门铃的震颤声,她就能确信汤姆已经知道她来了。门开了,只见摩莉脸上挂着苦涩而勉强的微笑。她们进了厨房,相互寒暄着,凭意识都知道汤姆就在隔壁。茶或咖啡弄好了,其中有一杯留给汤姆,但他总是拒绝。两个女人上楼进入那个曾经作过摩莉卧室,如今卧居两用的房间。她们坐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楼下那个残废的男孩,他如今已成了这幢房子的中心,这里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知觉之内——他已经成了一个看不见事物但能感知一切的存在。摩莉按习惯闲聊了几句,谈了点有关剧院的琐碎小事,然后她就沉默了,嘴巴因焦虑而扭曲起来,两眼红红的早已噙满了泪水。她此时大有大哭一场的倾向——一个字,一句话,都可能刺激她,使她把强抑住的泪水毫无节制地喷涌出来。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如今她去剧院演戏,路上购买所需的一切,回家后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或自己的起居室里。

“你不见见什么人吗?”安娜问。

“汤姆也曾这样问过我。上星期他对我说:母亲,我不想让你为了我就停止社交活动。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带到家里来呢?也好,我就照他的话办吧。我于是把那位导演带回家,你知道,就那个想跟我结婚的人,名叫迪克——你还记得吗?他对汤姆一直很亲热——我是说真的很亲热,很和气,毫无恶意。当时我和他就坐在这里,一道喝威士忌。我第一次心里这样想,好了,我不会在意的——他是个好人,今晚我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依偎在一个善良的男人的肩膀上了。正当我准备为自己大开绿灯时,我又突然意识到——要我尽女性的一切温柔去吻他而不让汤姆知情是万万做不到的。虽然汤姆绝对不会因此而反对我,但第二天一早他很可能会这样说:昨晚过得很愉快吗,母亲?我真太高兴了。”

安娜本想随口说一句:你想得太多了,但这话终于没有说出。因为摩莉并没有想得太多,她在摩莉面前不应该那么不诚实。“你知道吗,安娜,只要我一看见汤姆鼻梁上架着那一对可怕的黑色玩意——你知道,他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他的嘴巴——你知道,他那张嘴巴总是专横地紧闭着……我即刻就会来气……”“是的,这我能理解。”“但这不是太糟糕了点吗?我的恼恨已溢于言表了。你知道,那慢吞吞的,小心谨慎的举动。”“我懂。”“要命的是,他还是以前那种样子,只是更露骨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我懂。”“就像一头蛇怪。”“我懂。”“我会恼恨得大声尖叫起来的。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因为我十分清楚,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以轻蔑的口吻继续说下去,“他喜欢这样做。”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他快活着呢,安娜。”“是的。”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两人都感到一阵轻松。“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快活,事情就可怕在这里……这一点你从他的行动中、言谈中就能看出——他平生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听到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一个完整的自己”这个话,心里又对照着想起儿子自残其身这一事实,摩莉惶恐地喘起了粗气。她用双手捂住脸哭泣起来,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泪水是从全身心流出来的。哭完后,她抬起头,装出笑脸说:“我不该哭。他会听见的。”这时候她的笑容中仍透露出一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