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2/41页)

六月二十二日。佛芬咖啡店。时间是一条河,我们思想的叶子就在那里被水逐渐淹没。我的父亲说我必须回家。他真的永远不能理解我吗?我正在为朱利斯创办的杂志写题为“狮子”的色情作品。稿酬是五百美元,我父亲就用不着再管我了。艺术是我们所背叛的理想的一面镜子。

七月三十日。伦敦。莱斯特广场厕所。哦,噩梦中迷失的城市!想起了爱丽丝。我在巴黎体验到的情欲与在伦敦所体验的不一样。在巴黎,人们不知道性为何物;在伦敦,性就是性。必须回到巴黎去。要不要看看博塞特(7)的作品?第三次阅读我写的作品《狮子》。好极了。作品反映的不是最优秀的自我,但也是次等优秀的自我。色情是五十年代新闻业的真谛。朱丽斯说他只肯付我三百美元。猪猡!打电报给我父亲,告诉他我写了一本书,而且被出版商接受了。他给我寄来了一千美元。《狮子》表达了对麦迪逊大街的蔑视。劳达德是穷人的司汤达(8)。有必要再读读司汤达的作品。

认识了年轻的美国作家詹姆斯·雪佛。给他看了这份日记。他很高兴。我们又编写了千把字,他负责把它寄给了美国的一份评论杂志,假托是他的某位因胆怯而不敢自己寄稿的朋友写的。这篇文字印了出来。詹姆斯带我出去吃午饭以示庆祝,并告诉我,自命不凡的批评家汉斯·P写了一篇评论文章,说这部作品是堕落的。这位批评家要来伦敦。詹姆斯以前冷落过汉斯·P,因为他不喜欢他,但这一次他拍了一份阿谀奉承的电报到机场,并给旅馆送去一束鲜花。当汉斯从机场来到旅馆,他就在大厅里恭候他,随身还带了瓶苏格兰产的酒和另一束鲜花。然后他又主动作为向导带他游览了伦敦。汉斯·P受到奉承,很有点不自在。在汉斯·P在伦敦的两个星期中,詹姆斯一直不离他的左右,并洗耳恭听他的每一句话。当汉斯·P离开时,他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你一定能理解,我绝对不会让个人的感情来干扰我作为批评家的天良。”詹姆斯对此回答说:“但写作是不讲道德的。”(这是他自己转述的)——“是的,是的,我看到了这一点,但伙计,你我双方交换了思想,这是重要的——是的。”两星期以后,汉斯·P又写了一篇评论,称这部作品中出现的不道德的倾向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因不满于社会现实而发的诚实的犬儒主义思想,而不是作者本人固有的生活观。詹姆斯整个下午都哈哈大笑不止。

詹姆斯有悖常理,与一般的年轻作家大不一样。他差不多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天真,还有意无意地把天真当做自己的挡箭牌。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儿不讲道德。比如说,碰上一个自称要把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并说什么“一切按照原著,只是某些地方必须修改一下”的导演时,詹姆斯会跟对方一起待上一整个下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嘴里呐呐地说着话,还主动提出,为了拍电影,他的作品应该作更大的、更大的修改,弄得那导演越来越坐立不安。按詹姆斯说,任何人所能提出的修改意见都没有比导演自己准备提出的意见更妙不可言,他们因此也就无法知道他是否在嘲笑他们。他离开他们时还愣头愣脑地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冒犯,从此再也不跟他联系。如果在聚会中碰到一位趾高气扬的批评家或政府官员,詹姆斯会坐到他的身边,装出诚心诚意的样子请求对方的关照,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奉承话。聚会一结束,他就会哈哈大笑。我告诉他,他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他回答说,这并不比“一个天生正直而诚实的艺术家”更危险。“正直,”他瞪大眼睛一边搔着大腿说,“对公牛般神气的财神爷来说是一块红布,换句话说,正直是穷人的遮羞布。”我说正直毕竟是好的品质。他说:“安娜,你对那些东拼西凑的东西是怎样看的呢?你我的观点有什么区别呢?”

我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但是,有感于我们在那位年轻的美国人所创办的杂志上所取得的成功,我们决定假托一位中年的女作者的名义再写一篇东西。我们虚构这位女作者在非洲殖民地生活过几年,情感上蒙受过痛苦。这篇东西寄给了《顶峰》杂志的编辑鲁贝特,他曾经向我约过稿,要我写点“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詹姆斯见过这位鲁贝特,并且讨厌他。鲁贝特是位嗜酒如命、整天垂头丧气、行为乖张但头脑聪明的同性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