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3/41页)
在这期间,爱拉去看望了父亲,自上次见面以来已有些日子了。他的生活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他依然沉默寡言,埋头在他的花园和书本里,一位军人倒变得有几分神秘了。或者他一向便是个神秘主义者?爱拉平生第一次这样想:嫁给了这样一个人,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很少想到母亲。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了,此时此刻她倒努力回忆起母亲来。眼前浮现的是一位讲求实际,欢快又忙碌的女人。一天晚上,在一间白色天花板黑色屋梁的放满了书的房间里,她坐在壁炉边面对父亲,看着他读书同时啜着威士忌。最后,她终于和他说起母亲来。
父亲脸上的表情既惊惶又十分滑稽,显然他也多年没有想起早已故世的妻子了。爱拉坚持自己的请求。终于,他十分突兀地说了一句:“总的说来,对于我,你的母亲是太好了。”他很不自然地笑起来,那双迷茫的蓝眼睛转动着,刹那间,显出动物受惊后那种惊悸惶恐的神色。他的笑使爱拉很生气,她知道,她是代表着那位妻子——她的母亲,而感到恼怒。她想,我和朱丽娅所犯的毛病,其实很简单,我们至今仍扮演情妇的角色,可那样的时代早过去了。尽管她的父亲又拿起了书,像是把它当做盾牌,她仍大声问道:“为什么说太好了?”他——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头探出在书的上方,带着三十岁年轻人的感情,突然激动地说:“你母亲是位好女人。是位好妻子。但她没有主意,压根儿就没有主意。那类事情和她一点也不沾边。”“你指的是性?”爱拉问道。尽管她讨厌将这些念头与父母联系在一起,她仍强使自己说了出来。他有些生气,感到好笑,双眼又转动起来:“当然你们许多人谈论那种事毫不在乎,我可从不谈那个。是的,性,要是你们这么叫它的话。那种事,对她来说真是格格不入。”他又把那本书——某位英国将军的传记——举起来了。但爱拉坚持问道:“嗯,对此你怎么办?”举起的书似乎在颤抖。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的意思是:你教她吗?父亲的声音从书后响起——发音清晰,却说得迟疑不决,发音清晰是因为受过训练,迟疑不决则是由于他的私生活还从来没对人说起过:“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便出去给自己买个女人。你还能指望什么?”这句你还能指望什么,不是对爱拉,而是对她的母亲说的。“还有嫉妒!她虽然没有骂我,可她嫉妒得要命。”
爱拉说:“我的意思是,也许她是因为害羞?也许你当时应该开导她?”因为她记起了保罗的话:没有性感缺失的女人,只有性无能的男人。
书慢慢地放下来,放在了他瘦如拐棍的大腿上。他那瘦削干瘪的黄脸上泛起红晕,蓝眼睛像昆虫眼珠那样向外凸出:“听着,婚姻就我而言——唉!嗯,你就坐在这儿,我想这便是婚姻的正当理由。”
爱拉说:“我想,我应该说,很抱歉——但我想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我并不想她。已好多年了。只是在你来看我,让我很感荣耀的时候,我才想起她。”
“我感觉你不大喜欢见到我,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爱拉微笑着说,一边紧紧盯着他。
“我可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是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感觉。但所有这些亲情联系——家中的一切,婚姻,那类东西,对我来说似乎都相当不真实。你是我女儿,所以我相信。一定是的,因为我知道你的母亲。但我并没有那样的感觉。亲情联系——你感受到吗?我可没有感觉。”
“有的,”爱拉说,“当我来到这儿,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某种联系。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是的,我也不知道。”老人已恢复常态,又变得像置身远处,不会受到个人感情伤害似的,“我们是人——不管那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很高兴见到你,你让我感到很荣耀。别以为我不欢迎你。我越来越老了。你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有那些,家庭,孩子,那类东西,似乎都不真实了。都不重要了。至少对我是这样。”
“那什么东西重要呢?”
“上帝吧,我想。不管那是指什么。噢,当然,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为什么会这样呢?过去有时候会瞥到一眼,在沙漠中——那时我在军队里,你知道。或者在危险时刻。有时候是现在,夜里。我想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很重要。人们,人,以及那类东西,全都一团糟。人们应该让各人独自待着,互不干扰。”他呷了一口威士忌,凝视着她,脸上显出对于所见的一切颇感惊讶的神色,“你是我的女儿,这我相信。而你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当然我会尽力帮助你,我去世时你会得到我的钱财——这一点你知道,钱并不多。但我不想了解你的生活情况——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赞许你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