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3/41页)
我心中暗暗为纳尔逊的太太所吸引——一半出于通常的好奇——即将认识的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另一半原因却令我感到羞耻——究竟她所欠缺而我却拥有的是什么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很有魅力。一个高挑个儿,十分瘦削,几乎是瘦骨嶙峋的犹太女人,却非常妩媚动人。她的容貌出众,五官无可挑剔:嘴巴大而灵巧,鼻梁高而微曲,相当好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亮丽迷人。她的服饰鲜艳时髦,说话的声音又响又尖(这一点我很讨厌,我不喜欢大嗓门),笑起来也很放肆。她非常自信,极具风采,对此我当然很妒嫉,我一向就是如此。但后来,通过观察,我明白了那是一种表面上的自信。因为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纳尔逊。始终没有,哪怕是一会儿功夫。(然而他却不想朝她看,他怕看她。)我开始明白美国女人的这种特点——表面上称心如意,十分自信,而心里却充满焦虑。她们脸上有一种惊惶失措的神色,她们惊恐不安。她们看起来像是孤零零地待在野外的某个地方,却装做她们并不孤单。她们完全是一副孤独者的神情,却装做并不孤独。这种神情让人害怕。
不错,从纳尔逊进来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他。他一进来就说了一句俏皮话,那种自罚自释式的幽默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他坦率地承认:“这儿有个男人迟到了两个小时,原因何在?——只因他得先将自己灌醉,再来参加晚上这愉快的聚会。”(他的朋友们顿时大笑——他们便是这愉快的聚会。)他的太太以同样的腔调说话,显得既快活、紧张,又语含责备:“但这儿有个女人知道他会因这愉快的聚会迟到两个小时,所以晚餐已定在十点钟,不用你为此担什么心!”于是他们又都大笑起来,而她那双看来乌黑的闪亮的眼睛,那双看来充满自信的眼睛,便急切而忧虑地盯上了他。“来点苏格兰威士忌?纳尔逊?”她在给客人们斟上酒之后问,声音突然变成一种尖声的恳求。“双份的。”他说,颇带点寻衅的敌意。他们互相对视了片刻,这是灵魂袒露的片刻。来宾们说着笑话,用笑声把这一刻掩饰过去了。这是我开始了解到的又一种情况——他们一直在这样相互掩饰。看着这种表面的和睦友好,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在提防刚才那样的危险时刻,以便能掩饰过去。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我是在场的惟一的英国人,他们对我很友好,因为他们都是很友善的人,有着慷慨豪爽的天性。他们就美国人对英国人的成见说了许多自嘲的笑话,说得十分有趣。我也笑得前仰后合,同时又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些轻松的自嘲的话作为回报。我们又喝了不少酒。这种聚会从一开始,便是人们开怀痛饮,大喝特喝的场合。而我对此还不习惯,因此我很快就变得比任何人都更醉,尽管他们喝得比我多得多。我注意到一位娇小的金发女人,穿一件紧身的中国式绿缎旗袍。她确实很漂亮,显得玲珑苗条而优雅。她曾经是,可能现在也是,一位丑陋粗壮又黝黑的男人的第四任太太,这男人则是位电影界巨头什么的。她已在一个小时里喝下四杯双份的酒,却依然清醒、节制、迷人。她不安地看着丈夫频频举杯,十分温存地劝阻着,以免他真的喝醉。“我的宝贝并不真的想喝这一杯”——像哄娃娃一样轻温柔地劝他。他则答道:“不,你的宝贝想喝这一杯,他就要这一杯。”她于是轻轻地打了他一下:“我的宝贝不能喝了,他不能喝了,这是他妈咪说的。”啊,我的天,他真的不喝了。她把他当娃娃一样爱抚着,我起先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侮辱,后来我看出这竟是他们婚姻的基础——他为她买了漂亮的中国式绿旗袍和长长的时髦的耳环,作为回报,便溺爱他,娇纵他。见到这一幕我感到很窘迫。但他们没有一个觉得尴尬的。就在我坐在那儿,非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的时候,我意识到,因为我不会说那些大胆的俏皮话,因此就特别的尴尬。我还担心过一会儿若再出现危险时刻而他们又未能及时掩饰的话,会爆发令人很不愉快的冲突。不错,大约到半夜光景,确实发生了这样的冲突。但我明白,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因为他们在人情世故,交际应酬方面比我老练得多,远非我所能及。正是他们自知自嘲的幽默使他们免遭了真正的伤害。这种幽默保护着他们,直到冲突激烈到导致另一次离婚,或醉得从此一蹶不振。
我一直注视着纳尔逊的太太,她的目光大胆放肆,妩媚动人,充满活力,整个晚上都始终盯着纳尔逊。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却迷茫而散乱,我记得见到过这样的眼神,却记不清在哪儿,最后才回想起来:布斯比太太的故事结尾时,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于衰竭崩溃,她当时的眼神就是那样,狂乱,迷茫,她瞪大了眼竭力想掩饰内心的痛苦。我看得出来,纳尔逊太太是被某种永久的严格控制着的歇斯底里紧紧攫住了。随后我意识到这儿的人全都如此,他们全都精神紧张到极点,竭力想控制、压抑住狂躁的情绪,而在他们愉快而尖刻讽刺的谈话中,在他们机灵警惕的眼睛里,那种歇斯底里却在蠢蠢欲动,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