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1/34页)

[从这里开始,在这日记或记事中,安娜在某些地方作了星号,并将星号编了序。]

……这让我感到奇怪,也很妒忌,于是我提起自己的一些事(★Ⅰ),他也就势谈论我。然而他却是在告诫我。这就像在接受一个不带偏见的迂夫子的训诫一样,讲的是独居女人面临的危险、困境和代价等等。我一时想到——这让我产生了最为离奇古怪的错位和怀疑的感觉——这居然是同一个人,十分钟之前他还是那么冷峻,几乎带点敌意而又性感的打量我,然而此刻他所说的一切却丝毫没有那种性质,也没有那种半掩半露的好奇,没有那种人们所习惯的对于一夜情的期待。相反,我不记得有哪个男人曾如此率真、坦诚而友好地讨论我——以及像我一样的女人——所过的这种生活。在他说到某一点时我笑了起来,因为他给我“定位”在一个相当高的层次(★Ⅱ),却又把我当成小女孩来教诲,而不是看做比他大好几岁的女人。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笑声似的,好像根本不在乎这样笑是否冒犯他,他没有等我止住笑,或问我为什么笑,只是继续不停地说,好像他忘了我的存在,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对索尔来说我简直就像不再存在似的。我很高兴马上结束这次谈话,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当时我正在等着影片公司来人洽谈购买《战争边缘》的改编权的事。那人来的时候我决定不卖小说的改编权。我认为,他们确实想将小说拍成电影,但就因为现在我第一次感到手头拮据,就轻易地让步,那这么多年的坚持又何苦呢?因此我对他说我不卖。他以为我已将改编权卖给了别人,他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作者,面对如此高的价钱,居然仍不愿卖。他十分荒唐地一再出高价,而我却一再拒绝,这简直就是场闹剧,我开始笑起来——这令我想起刚才我笑出声而索尔充耳不闻的时刻: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发笑,并一直看着我,就像我——正在发笑的实实在在的安娜——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一样。当他离去时,我们双方都感到很不痛快。不管怎么样,我掉头便去找索尔。刚才我对他说我正在等人的时候,他显得那么仓促,让我很不好受,好像我是把他扔出去似的——确实是这样,就好像我把他扔出去,而不是仅仅说我在等一位客人来谈公事。但他随即控制了自己匆促的举动,对我点了点头,非常冷静,一声不吭地径直下楼去了。他走出后我觉得很不是味,整个事情一点也不和谐协调,于是我认定让他住进我的公寓是犯了个大错。电影公司的人走后,我立即去找他,并告诉他不卖小说改编权的事,我尽量为自己辩解,因为这样的做法一向被人看做十分愚蠢,而我也习惯了,可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正确的。他说他之所以最后辞去在好莱坞的工作,原因便在于:在那里已经没有人相信一个作家宁可拒绝金钱也不愿让别人把自己的作品拍成拙劣的电影。他说话与那些在好莱坞工作过的人一样——带着某种可怕的、难以置信的绝望,真难以相信如此堕落的事居然实际存在着。他随即说了几句颇令我吃惊的话:“我们不得不经常表明自己的立场。是的,有时候我们立场错了,但关键是我们非得表明立场不可。有一点我比你强……”(他说“有一点我比你强”这句话时,口气阴沉沉的使我很不舒服,好像我们是在进行什么比赛或战斗似的,)“……那就是,为了迫使我屈服而加在我身上的压力,比这个国家给你的压力要直接和明显得多。”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想听他再解释一下,因此我问:“向什么屈服?”“要是你不知道,我可不能告诉你。”“哦,但我完全明白。”“我想你是明白的。我希望你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他又以那种阴沉沉的口气说,“请相信我,这就是在那个地狱般可怕的地方,我所了解到的情况——那些在某些地方未作好表明立场准备的人,有时候在一些不利的问题上没能坚持自己的立场,他们便屈服了,变节了。别问向什么屈服。要是很容易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我们就用不着时不时在一些不利的问题上坚持自己的立场了。我们就不用担心自己太幼稚太愚蠢了,那是我们谁都不用害怕的事……”他又开始给我上起课来。我喜欢他这样告诫我。我爱听他讲话。但在他这样讲话的时候,他又不再意识到我的存在了——我可以肯定他已忘了我在场——我看着他,这样很安全,因为他已忘了我的存在,看见他的姿势,背窗站着,就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种年轻美国人的一幅漫画——性感的男子汉,浑身肌肉,勃起时强劲有力。他懒洋洋地站着,两手的大拇指插在腰带里,其余手指松弛着,然而,可以说他的精神全集中在生殖器上——每次在电影中看到那副姿势,我总觉得有趣,因为它伴随着一张年轻而少不更事,稚气未脱的美国人的脸——一张充满孩子气的让人毫无戒备的脸,以及男子汉的姿势。索尔站着给我上课,大谈那些只得顺从的社会压力的时候,他站立的姿势就是那么性感。那虽是无意识的,却是对准了我的,而且那么粗鄙,不加掩饰,我渐渐有点生气了。他同时使用着两种不同的语言说话,但随即我注意到他看起来与以前不一样了。刚才我一直注意观察他,心里很不自在,很希望他能有另外一副装扮,我不喜欢看见瘦骨伶仃的他穿一身宽松晃荡的衣服。而现在他穿了一套合身的衣装,看上去焕然一新了。我意识到他一定上街买了套新衣。他穿了一条崭新匀称、合身可体的牛仔裤,和一件紧身的深蓝色羊毛套衫。穿着这么一套新衣装,他看上去瘦细精干了,却依然不顺眼,因为他的肩膀显得太宽,而髋关节的骨头又太突出了。我一下子脱口而出,问他是不是就因为那天上午我说了那句话,他便去买了这套新衣服。他皱了皱眉头,稍停片刻后,生硬地回答,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乡巴佬——一丝一毫也不行。我心中又不安起来,便说:“以前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衣服太宽松而显得晃荡?”他一言不发,好像我没问过这话,他的双眼也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说:“要是没有人说起,那么,你从镜子中也一定看得出来。”他生硬无礼地哈哈笑着说:“女士,我讨厌照镜子已有好些日子了,过去我总认为自己长得很帅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强化了那种性感而又懒洋洋的姿势。我可以想像出他过去的英俊样子,那时他全身骨架上肌肉丰满,肩膀宽阔,肌肉结实,肤色白皙,神采奕奕,一双冷静的灰色的眼睛,精明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然而这套新的合身的衣装,却加强了他外表的不协调,他看起来很不顺眼,我觉得他看起来气色不好,他的面容有种不健康的苍白。但他仍懒懒地站着,并不看着我,却将性感的挑逗对着我。我想这真是古怪,就是这同一个人,对于女人有着如此真切的洞察力,在他所说的话里有着如此单纯的温情。我几乎想说这样的话来回敬他:你究竟是何用意,一面对我说着那种成年人的话语,一面又站在那儿,像个大胆的牛仔,屁股后面插满了看不见的手枪?他与我之间还隔得挺远,他又开始说话,告诫起我来。但我说我累了,便离开他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