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34页)
哈里显然将身边的资料、剪报等都摊在桌子上,并从《火星报》(2)时代开始,讲述起俄国共产党的历史。奥尔加坐在他对面,竭力忍住呵欠,富有魅力地微笑着,保持着对于外宾应有的礼貌。她曾问他是不是历史学家,但他回答:“不,同志,我像你一样,只不过是个社会主义者。”他对她讲起了那些充满密谋、智斗和英雄行为的岁月,没有遗漏任何东西。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说:“同志,能不能原谅我出去一下?”她出去了,哈里坐在那儿想,她是去叫警察了,他们很快会来逮捕他,并把他流放去西伯利亚。当杰米问他若就此永远消失在西伯利亚,他会有何感受时,哈里回答说:“为了眼下这样的时刻,那也是值得的。”因为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忘记了他是在对译员奥尔加说话,一位漂亮的二十岁的金发姑娘,她父亲在战争中牺牲了,她独自照料着寡母,并正打算第二年春天和《真理报》的一位记者结婚。那时候他觉得是在对着历史侃侃而谈。他心醉神迷而又软弱无力地等待着警察来把他抓走。谁知奥尔加回来时,却带来两杯从饭店里订来的热茶。“那旅馆里的服务糟得没法说,安娜,因此可以想像他坐在那儿等着被捕,已经等上好一会儿了。”奥尔加坐了下来,把他的茶推给他,并且说:“请继续说吧,很抱歉打断了你的话。”不久之后她便睡着了。哈里刚刚讲到斯大林策划了对住在墨西哥的托洛茨基的暗杀。显然,哈里坐在那里,一句话刚说一半便停住了,他望着奥尔加,她油亮的辫子从那弯垂的肩膀上滑下来,她的头也歪倒在一边。他只好将所有的文件都收拾起来,并把它们放好了。然后他非常轻柔地唤醒了她,并因为让她感到厌倦而向她道歉。她为自己的失礼而羞惭不已,不过她解释说,尽管她喜欢译员这项工作,接待一个又一个代表团确实很辛苦,“况且,我母亲体弱多病,晚上我回到家还得干家务。”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共产党的历史学家将斯大林时期强加的种种歪曲作了必要修正,并重写了党史,我一定认真的读读党史。”显然,奥尔加因自己失礼而非常局促不安,这倒使哈里很感过意不去。他们又互相宽慰了好几分钟。然后奥尔加告辞,并去见杰米,说了那番他的朋友兴奋过度的话。
我问起杰米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们得赶紧更衣,收拾行装,后来便坐飞机回来了。一路上哈里默不作声,满脸的不快,但别的倒没有什么。他特别向我道谢,因为我让他加入代表团:他说这确实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经历。上星期我去看过他。他最终和那位遗孀结了婚。她已怀孕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说明点儿什么。”
[在这儿两条黑线划过纸页,标志着红色笔记结束。]
[黄色笔记继续:]
一、一则短篇故事:
一个女人,渴盼着爱,遇上一位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所谓年轻,或许不仅指年龄,更多是指感情体验;或者说指他的感情体验的深度。关于这位男人的禀性,她不断地欺骗自己;而对于他,这仅仅是又一次逢场作戏而已。
二、一则短篇故事:
一位男子用成熟的话语,即感情成熟者的话语,赢得了一位女子。她渐渐领悟到,这些话语出自他头脑中某种观念,而和他的感情毫不相干。事实上,他的感情还只停留在十来岁的少年阶段。然而,知道这一点后,她仍不由自主受到感动,并为男子的话语所倾倒。
三、一则短篇故事:
最近从一篇书评中读到:“又一桩不幸的风流韵事——女人,甚至那些最优秀的,往往会爱上与她们很不般配的男人。”这篇书评当然是男人写的。而事实是,“好女人”爱上“很不般配的男人”,要么是因为这些男人已经决定了她们的姓氏,或是因为她们具有一种模糊不清、有生俱来的素质,无法为“好的”或“优秀的”男人所接受。通常所谓的好男人已经不复存在,没有再现的可能了。这故事讲的是我的朋友安妮在中部非洲的经历:一个“好女人”嫁了个“好男人”。他是个公务员,为人可靠,做事负责,私下里还喜欢写些蹩脚的诗句;而她偏偏爱上一位酗酒成性又贪女色的矿工。那矿工没加入工会,其他人也一样,包括经理、职员和矿主自己。他总是从一个小矿转到另一个小矿,都是些朝不保夕的、眼看不是发点小财便是破产的小矿。当某个小矿亏损或卖给大公司了,他就离开那儿。有一天晚上,我正好和他们两个在一起。他刚从坐落在三百英里外的荒野的某小矿赶回来。她守在那儿,胖胖的,脸红红的,昔日的标致少女如今已成胖大嫂了。他打量了她一番后说:“安妮,你生来就该是个海盗婆。”我记得我们都哈哈大笑,因为这实在荒唐可笑:在城市近郊的小屋里说起海盗,海盗与那位好丈夫以及安妮又会有什么关系呢?这位好妻子,因为与这位浪荡矿工的——与其说偏重肉欲倒不如说更重想像——风流韵事而感到了愧疚。然而我记得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那么快活地瞧着他。好多年后,他因酗酒而死。在多年未通音讯后,我收到了安妮的来信:“你还记得某某吗?他死了。你是理解我的——我的人生已失去意义了。”这个故事,如果发生在英国境内,会是:一位住在近郊的好妻子,爱上一位毫无希望的出入咖啡馆的流浪汉,此人声称他将从事创作,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写点儿什么。但关键不在这里。这故事若是从那位极其体面且有责任感的丈夫的角度来写,便实在无法理解那个流浪汉何以具有如此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