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11/12页)
我知道他在和自己的软弱斗争着。我在想:要是这几个星期之前,他并没有在睡眠中无意识地将双臂围住我的脖颈,那情况又会变得怎样?于是,我盼着他能再用双臂围着我的脖颈。我躺着,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接触他,他也同样在控制自己,以免投我所好。我想这真是多么不同寻常:一个温柔善意的、表示同情的举动,会成为难以容忍的背弃。我因想得太多而疲乏,以致头脑中一团漆黑了,再也无法思想,而一种怜悯的沉痛控制了我,使我不由自主抱住了他,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背弃。他立即紧紧地靠着我,真正的紧贴也只那么一瞬之间。随即,很快地,我的背弃也影响了他,因为他像个孩子似的喃喃说着:“我是好孩子。”这和他曾经对自己母亲悄悄说过的话不同,因为这样的话不可能是他的,它们是从文学作品中来的。他幼稚可笑地喃喃说着这话,拙劣地模仿着。但又不十分的拙劣可笑。然而当我低头看他时,我首先见到的是,他机敏的怨恨的脸上显出与他的话相吻合的虚假的伤感,随后是一副痛苦的鬼脸。随后,见我低头看时神色惊恐,他灰色的眼睛便眯紧了,显出纯粹的敌意的指责。我们互相对视着,为我们共同的惭愧和耻辱而无可奈何。后来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有好几秒钟他昏昏似睡,头脑中一团漆黑了,就像我弯身抱住他之前所体验到的那样。随即他从睡眠中惊起,十分紧张好斗,一下挣脱出我的怀抱,警觉而干练地环顾屋内,搜索敌人,然后他站了起来。这一切行动都发生在片刻之间,一个紧接一个,反应很快。
他说:“我们谁也不能再那样作践自己。”
我说:“是的。”
“好吧,那么戏演完了。”
“圆满完成,都结束了。”我说。
他上楼去,收拾行装,将他有限的东西装入拎包和提箱。
他很快下楼来,倚在我的大房间的门框上。他便是索尔·格林。我看着索尔·格林,这个几个星期前走进我的公寓的男人。他穿着那套挺合身的新衣,那是他买的,与他瘦长的身材正相配。他是个个头略小,身材匀称的男人。虽然肩膀太宽,过于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但这是一副粗壮结实肌肉强健的身板,一旦他摆脱疾病恢复健康,便会重新成为肩膀宽阔而强壮的男人。我能看到站在这位一头柔软金发,黄脸上一副病容,个头略小偏瘦的男人旁边,是一位强壮有力,皮肉褐色的男子汉,后者就像个影子,好像会把作为实体的前者吸纳其中一样。同时他看起来手足无措,像是矮了半截,两脚轻软,很谨慎小心。他站立着,大拇指插进皮带,其余手指下垂(但现在这像是对于浪荡子站立姿势的一种颇具骑士风度的模仿),这让人很感刺激,又颇具嘲讽意味。他的灰色眼睛神色冷峻而警觉,但相当友好。我感觉与他很亲近,仿佛他就是我的弟弟。仿佛,作为弟弟,我们再怎么分别,相隔无论多么遥远,都算不得什么了,我们永远会血肉相连,心心相印。
他说:“给我在笔记本子上把第一句写下来。”
“你要我给你写下来?”
“是的,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个团体的一员。”
“我没有那感觉,我讨厌团体。”
“那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人散布在全世界,虽然互相不知姓名,但我们仍相互依赖。而且我们始终相互依赖。我们同属一个团体,我们从来就不曾屈服,还将继续战斗,我们便是这样的人。我对你说,安娜,有时候我拿起一本书,我会说:行,你已经先写出来了,是不是?你是好样的。好,那么我就不用写了。”
“好吧,我就为你写下那第一句。”
“好极了,写吧,我会回来取那个笔记本,说一声再见,然后上路。”
“你将上哪儿去?”
“这你很清楚,我并不知道。”
“总有一天你得知道。”
“好吧,好吧,但我还不够成熟,你忘记了?”
“也许你最好回美国去。”
“为什么不呢?不管在哪儿,爱总是一样的。”
我笑了。于是,在他下楼的时候,我取出那本漂亮的新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在阿尔及利亚一处干燥的山坡上,一位士兵望着月光在他的枪上闪烁。”
[安娜的手迹就到这儿为止,金色笔记以索尔·格林的手迹继续着,这是一部关于某位阿尔及利亚士兵的中篇小说。这位士兵原是个农民,他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看法与别人指望他应当有的不一样。谁指望他?那是个看不见的它们,可以是上帝,或者国家,或者法律,或者命令。他被法国人俘获,受尽拷打,终于逃出来,再次参加民族解放阵线,并发现自己在上级的命令下,也在严刑拷打法国俘虏。他知道对这件他实际上不愿做的事,他应该有自己的看法。有天深夜他和一名他曾拷打过的法国俘虏讨论自己的这种心境。这名法国俘虏是位年轻的知识分子,哲学系的学生。这位年轻人(两人在监狱里密谈)抱怨他是羁押在一所智力的牢房里了。他发现,这已经好几年了,他每有什么观点,或感情,都可以立即予以归类:一类标着“马克思”,另一类标着“弗洛伊德”。他抱怨说,他的思想和感情就像弹子一样无不流入预定的“狭槽”之中。那位年轻的阿尔及利亚士兵觉得这很有意思,他说他根本没那种发现,让他为难的只是——当然,这并没有真正令他为难,只是他觉得应该如此——他所想到,感觉到的一切,均与指望于他的不同。那位年轻的阿尔及利亚士兵说,他很羡慕那个法国人——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羡慕他。然而那法国学生却说他从心底里羡慕那阿尔及利亚人,他但愿只要有一次,在他一生中只要一次,他能感受或想到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发的,不受指点的,不是弗洛伊德或马克思爷爷授意他的。两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超出了理智的限度,特别是那位法国学生,不顾他的处境,居然叫了起来。指挥官走进来,发现这阿尔及利亚人与他本该监视的俘虏像兄弟一样在谈话。这阿尔及利亚士兵说:“长官,我已执行了给我的命令,我拷打过这个人。你没有对我说我不能和他交谈。”指挥官认定他的这位部下有间谍嫌疑,也许在他上次被俘期间已为敌人所收买。他命令将此士兵枪决。第二天早上,就在那道山坡上,那阿尔及利亚士兵和法国学生,脸上沐着初升的太阳,并排着一起被枪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