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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去了以后,蕙的房间又落在冷静里。淑华和芸被唤到周老太太房里做事情去了。陈氏便到蕙的房里,母亲怀着依恋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女儿告别。母亲说了许多话。女儿垂了头唯唯地应着。母亲的话很坦白,在这间房里又没有第三个人来听她们讲话。母亲谆谆地嘱咐女儿到了郑家以后应该如何地行为。她又把做媳妇的礼节教给女儿。这一层周氏已经对蕙讲过了。跟她此刻所讲的也差不多。

陈氏反复地讲着一些事情,她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呜咽。蕙惊讶而悲痛地微微抬起头看她,蕙的脸上满是泪痕。陈氏看见这张脸,觉得一阵难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声诉苦道:“蕙儿,我实在对不起你。我让你到郑家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都是你爹心肠硬,害了你。这门亲事我原是不答应的……“陈氏再也说不下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怯的孩子似地低声哭起来,一面用手帕频频地揩眼睛。

本来是由母亲来劝女儿,现在反而由女儿劝母亲了。蕙看见母亲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强用平静的调子对母亲说:“妈,你不要伤心。这都是命。我的命是这样,怪不得你。我到郑家去也可以过日子……”蕙虽然极力使语调成为平静,但是声音里仍然带着叹息。她的眼睛干了,可是泪水不住地往心里淌。

“但愿能够这样就好了……”陈氏也止了泪,但是仍然带悲声地说。她们母女默然对坐了一会。陈氏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又说了几句安慰蕙的话,才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这个晚上蕙整夜没有闭眼。母亲的一番话搅乱了她的心。

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轮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愈想愈觉得伤心。她用被头蒙住嘴低声哭着,不敢让睡在她房里另一张床上的淑华和芸两人听见。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馆里就响起了人声。人们渐渐地活动起来。这一天是正日子,他们应该比前一两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来。

她不说话,不笑,顺从地让人给她化妆,任人摆布,她完全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她的父亲周伯涛很早就起来了。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带着焦急的表情在各处走。仆人们时时来找他,向他报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这样那样的东西。派定押送花轿的仆人中有一个突然生了病,须得临时找人代替。女眷们又发觉缺少了什么东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涛不能够从容地应付这些事情,他心里很烦躁。他看见枚少爷穿着宽大的长袍马褂,缓慢地走来走去,不会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气恼,便顺口骂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后来他实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请觉新。仆人还未动身,觉新就来了。周伯涛看见觉新,心里非常高兴,他马上迎着觉新,要觉新来调度一切。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大家聚在左厢房里围着一张圆桌匆忙地吃了早饭,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来迎亲。

琴和淑英先后来了,她们比新郎来得早,她们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轿的时候。

下午一点钟光景,新郎坐着拱杆轿来了,轿夫吆喝地把轿子放下,郑家仆人递上了帖子,由周家仆人进去通报。里面说一声“请”。新郎垂着双手拘谨地从中门走进来,由觉新招待他,到了堂屋里面,向周家祖宗神主行了礼,然后由觉新陪着送了出去。周家的人男男女女都躲在各个房间里由门缝和窗口偷偷地张望新郎。新郎是一个身材短小的青年,虽然是一样地两肩斜挂着花红,头戴着插了一对金花的博士帽,但是这个人的容貌显得滑稽可笑。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张特别宽大的四方脸矮矮地安放在窄狭的肩上,从后面看去好像他就没有颈项似的。面目还算端正,然而一嘴的牙齿突出来,嘴唇皮完全包不祝蕙在母亲的房里低声哭,淑英们在旁边劝她。芸和淑华都偷看了新郎的相貌。琴也看了一眼。那张面孔给了琴一个憎厌的感觉,使芸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叫淑华忍不住怨愤地发出一个低微的声音。

新郎刚走出中门,就有一些人暗暗地发出不满的评语。每个人都替蕙叫屈,都为了蕙的不幸的命运叹息。周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媳妇(陈氏和徐氏)、一个女儿(周氏),其中尤其是蕙的母亲,非常失望,觉得心冷了半截,好像落进冰窖里面似的;她们只得暗暗地责备蕙的父亲瞎了眼睛,选了这样的人做女婿。她们爱怜地看了看那个掩面哀哭的蕙,心里非常难受。但是她们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她们应该马上作打发蕙进花轿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