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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上那盏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这一晚似乎显得特别阴暗。三四乘轿子骄傲地坐在木架上,黑黝黝地像几头巨兽。门房里人声嘈杂,仆人轿夫们围挤在一起打纸牌。觉民刚跨进二门走下天井,便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五少爷,六少爷,你们再闹,我去告四老爷去。”觉民听出这是绮霞的声音。他觉得奇怪,连忙走上石阶留神一看。原来觉群、觉世两人把绮霞拦在轿子后面一个角落里。觉群嬉皮笑脸地拉扯绮霞的衣服,觉世呸呸地把口水吐到她的身上去。绮霞一面躲避,一面嚷。她正窘得没有办法,这时看见觉民便像遇到救星一般地惊叫道:“二少爷,你看五少爷、六少爷缠住我胡闹。请你把他们喊住一下。”袁成正在那里劝解,看见觉民便恭敬地唤了一声“二少爷”,就走下天井进门房去了。

觉民厌烦地看了觉群和觉世一眼,不大高兴地问道:“你们拦住绮霞做什么?”“哪个喊她走路不当心碰到我?她不给我赔礼还要吵。我今天非打她不可。”觉群得意地露齿说道,两颗门牙脱落了,那个缺口十分光滑。

“哪个扯谎,报应就在眼前。五少爷,是你故意来碰我的。我哪儿还敢碰你?我看见你们躲都躲不赢。”绮霞气恼地分辩道。

“好,你咒我。我不打死你算不得人。六弟,快来帮我打。我们打够了,等妈回来再去告妈。”觉群咬牙切齿地扑过去抓住绮霞的衣襟就打。觉世也拥上去帮忙。绮霞一面挣扎,一面警告地叫道:“五少爷,六少爷。”觉民实在看不过,他的怒气直往上冲。他一把抓住觉群的膀子,把这个十岁的小孩拖开,一面劝阻道:“五弟,放绮霞走罢。”“我不放。哪个敢放她走。”觉群固执地嚷道。觉世看见觉群被觉民拉开了,有点害怕,便住了手,站在一旁听候觉群的吩咐。

觉民看见绮霞还站在角落里不动,只是茫然地望着他,便正色说道:“绮霞,你还不快走。”绮霞经觉民提醒,连忙跑进拐门到里面去了。觉民怕觉群追上去,仍然捏住觉群的膀子不放,过了半晌才把手松开。

“二哥,你把绮霞放走了。你去给我找回来。”觉群等觉民的手一松,便转过身子扭住觉民不肯放,泼赖地不依道。

“你给我放走的,我要你赔人。”“五弟,放我走,我有事情,”觉民忍住怒气勉强做出温和的声音说。

“好,你维护绮霞,欺负我。你还想走?绮霞不来,我就不放你走,看你又怎样。你好不要脸,给丫头帮忙。”觉群一面骂,一面把脸在觉民的身上擦来擦去,把鼻涕和口水都擦在觉民的长衫上面了。他还唤觉世道:“六弟,快来给我帮忙。”觉世果然跑了过来。

觉民实在不能忍耐了。他把身子一动,想抽出身来,一面动气地命令道:“你放我走。”就把觉群的两只手向下一摔。

觉群究竟力气不大,不得不往后退两步,几乎跌了一个筋斗。

觉民正要往里面走去,却被觉群赶上抓住了。觉群带着哭声说:“好,二哥,你打我,我去告大妈去。”但是觉群并不照自己所说到里面去,却依旧缠住觉民不肯放他走。

觉民气得没有办法,他不再想前顾后地思索了。他大声教训道:“说打你就打你,看你以后还怕不怕。”他抓住觉群,真的伸出手去在觉群的屁股上打了两下。他打得并不重,觉群却哇哇地大哭起来,一面嚷道:“二哥打我。”一面去咬觉民的手。觉民的手被咬了一口,他觉得一下痛,便用力一推。

觉群退开了,就靠着一乘轿子伤心地哭骂着。觉民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一下,看了看手上的伤痕,气略略平了一点。他还来不及走进拐门里面,就看见一乘轿子在大厅上放下了。这是克安的轿子,赵升跟着轿子跑上大厅,打起了轿帘,王氏从里面走出来。

觉群看见自己的母亲回来,知道有了护身符,可以不怕觉民了,便故意哭得更加响亮。王氏一下轿,觉世就去报告:“妈,二哥打五哥,把五哥打哭了。”觉民听见觉世的话,恐怕会引起王氏的误会,便走过去对王氏说了几句解释的话,把事情的原委大略地叙述了一番。

王氏不回答觉民的话,她把眉毛一横,眼睛一瞪,走到觉群面前,一手牵着觉群,另一只手就在觉群的脸颊上打下去。她用劲地打着,打得觉群像杀猪一般地哭喊。觉民在旁边现出一点窘态。他也觉得王氏打得太重了。但是他又不便劝阻她。

他正在思索有什么解围的办法,王氏忽然咬牙切齿地骂觉群道:“你好好地不在里面耍,哪个喊你去碰人家?人家丫头也很高贵。你惹得起吗?你该挨打。你该挨打。你挨了打悄悄地滚回去就是了。还在大厅上哭什么?你真是一个不长进的东西。我要把你打死。我生了你,我自己来打死也值得。”王氏又举起手打觉群的脸。觉世看见母亲生气,哥哥挨打,觉得事情不妙,便偷偷地溜走了。觉民听见王氏的话中有刺,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发作,只得按住怒气,装做不懂的样子走进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