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5/24页)
卡佳正在她的卧室里穿衣打扮,以便到车站送他。她从卧室里——从那间他在其中度过了多少难忘时光的卧室里——温柔地呼喊他:第一遍铃响前她一定赶到车站。那位亮红色头发的和蔼女人独自坐在那里吸烟,她非常忧伤地望了他一眼,一切早已猜到了。他满脸通红,心颤抖着,吻了下她柔软松弛的手,然后像儿子那样低着头朝向她,而她呢,则怀着一种母亲的深情,吻了几次他的额头,还画了个十字。
“哦,亲爱的,振作起来吧,欢笑吧,”她羞怯地微笑,引用格力鲍耶托夫的话说道,“但愿耶稣保佑您,去吧,去吧……”
6
在寄宿公寓里办完了最后要办的一切手续后,他让一名侍者帮忙,把所有行李搬上一辆歪歪倒倒的出租马车板上,然后爬上行李,笨拙地坐了下来,马车夫驾着车沿街驶去。车一移动,一种类似伤逝的感觉油然而生:生命中的一个篇章从此结束,永远地结束了!而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轻松感,开始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某种新东西。马车行驶时,他平静了些,也振作了些,对周围掠过的景物似乎也换了一副欢愉的心境去看待。终于结束了:再见,莫斯科!再见,在这个城市里所经历的一切!他多少平静了些,也振作了些,对周围的景物似乎也换了一副新的目光去看待。天空阴阴沉沉,淅淅沥沥地飘着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鹅卵石又黑又亮,像铁一般。巷里的房屋脏兮兮的,显得忧郁、愁闷。马车夫慢慢悠悠地拉着车,叫人着急,而且他身上的气味迫使米嘉一再转过头去,竭力屏住呼吸。马车驶过了克里姆林宫,又驶过了圣母节大街,然后重新拐进胡同。伴着暮色和雨水,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现在仍然是春天,空气中洋溢着春的气息。马车终于驶进车站,米嘉跟在车夫后边,穿过人头攒动的车站大厅,奔进三号站台,那里已停着开往库尔斯克的一长列笨重的客车。车前嘈杂地围着一大群人指责着,车夫们推着一辆辆行李车咕咕噜噜地朝车厢走去,一路上扯着嗓子让人们让路。米嘉立即分辨出那个“光芒四射的美人”独自站在远处,使人觉得她不但在这人群中,甚至在整个世界中都是那样出众。第一遍铃声已经响过——这回不是卡佳,而是他迟到了。她比他早到,已经在等他,使他感动不已。她急忙冲向前,又以那种妻子或者未婚妻的口吻关切道:“亲爱的,快去找座位。第二遍铃马上就响了!”
第二遍铃声后,她站在站台上,仰起头望着站在三等车门口的米嘉,这使他越发感动了。三等车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开始散发难闻的臭味,可她身上的一切又是那么迷人,无论是她小而可爱的脸蛋,还是她娇小的身材;无论是她还带有少女稚气的青春活力和女人味,还是她向上抬起的闪亮的双眸;无论是她那顶朴素的、流露着优雅气质的蓝色檐帽,甚至是她那件深灰色的上装——米嘉觉得他似乎已经抚摸到了上装的布料和绸衬,都充满了摄人魂魄的魅力。他自己则瘦骨嶙峋,也不英俊潇洒,身着纽扣已经磨损了的破旧大衣,脚踩旅行时穿的笨重靴子——然而卡佳却依然真挚地用爱慕而忧伤的目光凝望着他。第三遍铃声来得那么突然,声音那么响亮,尖厉地刺痛了米嘉的心房。他像个疯子似的跳上站台,卡佳也同样像个疯子似的惊恐地扑过去。他用面庞紧贴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然后跳回车厢,狂喜地向她挥舞着帽子,泪水不觉夺眶而出。她用一只手微微提起裙子,跟站台一起渐渐远去,但是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他。她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米嘉把身子探出窗外,风也越来越使劲地吹着他的头发。火车也越来越无情地加快速度,汽笛蛮横地、恐吓地怒吼着为列车开道——突然,她和站台的尽头一起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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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漫长的黄昏早已降临,积雨云使天空更加昏暗,笨重的列车在光秃秃的、寒意料峭的旷野上——旷野上还刚刚是初春的天气——隆隆地奔驰着。列车员顺着车厢的过道走来,一边检票,一边把蜡烛插进吊灯里,此时列车正在清凉贫瘠的野地上呼啸而过。而米嘉依然站在震得咣当作响的车窗前,回味着弥留在他唇间的卡佳手套的气息,身上也依然在燃烧着告别时最后一瞬间的那股炙热火焰。莫斯科的那个漫长冬季,那个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既幸福又痛苦的冬季,此刻又回荡在他眼前。仿佛卡佳也浮现在他眼前,她是谁?她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爱与激情,心灵和肉体呢?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一切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另一种,完完全全是另一种东西!难道这手套的香气也不是卡佳的,也不是爱情,也不是肉体,也不是心灵?车厢里很多农民和工人,那个领着难看的孩子去厕所的女人,那一盏盏颤抖的吊灯里的昏黄烛光,那春日旷野上的暮光,全都是爱情,都是心灵,都是痛苦,也同时都是难以言喻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