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1/26页)
入秋时,库兹玛已拿定主意,不去修道院当修士就干脆拿刀抹脖子。现在秋天已经来临,市场飘散着苹果、李子的香味,语法学校的学生多了起来。傍晚时分,走出客店院门,经过十字路口时,木器广场后面西沉的太阳闪耀得刺眼,左面直通远方市场的那条街也整个沐浴在残阳的余晖里,栅墙后一个个小花园覆着灰尘和蛛网。普罗佐夫身穿宽松斗篷,头上的软帽换成了孔雀翎帽子,正朝你走来。公园眼下空无一人,露天剧场关了,夏天卖马奶和柠檬的售货亭关了,木屋里的小卖部也关了。一天,库兹玛坐在露天剧场旁,心情那么沮丧,乃至真动了自杀的念头。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凉风阵阵,被夕阳染红飘落的树叶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飞舞,教堂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彻夜弥撒。在这平凡的、深沉的安息日,小县城的钟声使他万念俱灰。突然从露天剧场台后传来咳嗽和喘粗气的声音……“难道是莫继卡?”库兹玛想,果然是他,“鸭头”莫继卡从楼梯后走了出来,穿双当兵穿的棕红靴,一件粘满面粉的过膝学生制服——想必他刚逛过市场,戴顶被车轮碾过无数次的烂草帽。莫继卡合着眼,吐着唾沫,踉踉跄跄地走过他面前。库兹玛暂且止住了眼泪,主动向他招呼:
“莫继卡,过来聊会儿,抽支烟……”
莫继卡返回坐到椅子上哆哆嗦嗦地卷着烟,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大概没有弄清身边坐的是谁。是谁在向他抱怨生活中的不幸……
第二天,正是莫继卡给库兹玛送来了迪洪的字条。
九月底,库兹玛便迁往杜尔诺夫卡村了。
3
库兹玛的父亲伊利亚·米罗诺夫曾在杜尔诺夫卡村住过几年。那时库兹玛只是个孩子,在他的回忆中,只记得好大一片香气四溢的墨绿色大麻地掩盖的杜尔诺夫卡村和一个黑黑的夏夜。那夜乡间没有一丝灯光,伊利亚的小屋旁走过“九个姑娘,九个婆娘,第十个是寡妇”,黑暗中全穿着白衫,赤脚,不戴头巾,手拿扫帚、木棍、叉子。传出一片响声,有敲炉盖的,有敲平底锅的,有扯着嗓子合唱的。寡妇拖着一把犁,她旁边走着一个手捧圣像的姑娘,其他人在敲敲打打。寡妇用低音领唱:
牛瘟,牛瘟,
别进村!
其余人拉着长调接着唱第二段:
咱们犁一趟,
随后用忧伤、刺耳的喉音连着唱:
捧着十字架和神香……
如今库兹玛对杜尔诺夫卡的田野景色已习以为常。库兹玛从福尔格尔出来时心情愉悦,吃饭时迪洪好心请他喝了果酒,便稍有醉意,这会儿正舒畅地看着四周耕过的大片深棕色干麦田。夏天的太阳光,清新的空气,蔚蓝的晴空,一切都预示他今后将过长期的安定生活。从地里翻耕出来的灰头蒿草如此之多,以致要用货车装运。庄园附近的耕地上有匹马毛中夹了许多草屑,旁边有好大一车的蒿草,雅科夫躺在车下,穿一条布满灰尘的短裤子和一件又长又大的麻布衬衫,手揪住他身边的灰毛老公狗的耳朵。老公狗发威地斜眼盯住库兹玛吠叫。
“他咬人吗?”库兹玛大声问。
“凶得很哩!”雅科夫翘着山羊胡子立刻应道,“它都敢扑到马脸上……”
库兹玛乐得笑了。庄稼汉就是庄稼汉,草原就是草原!
路过一道长坡往前伸展,地平面越来越窄,尽头处已见谷棚新绿的铁皮屋顶,而谷棚本身被郁郁葱葱的野果园所遮没。果园对面的另一山坡上是一长串泥墙草顶农舍。右面,耕地后面,横亘着一条巨大的山沟,尽头与另一条把庄园和村子分割开的山沟连在一起。山沟与山沟连接处有架敞开的风车和几家小地主的房舍伫立在小岗上——奥斯卡称这几家人为“岗上的”——,再就是牧场上一所白色墙壁的小学。
“怎么,孩子们都上学读书?”库兹玛问。
“当然啦,”奥斯卡答,“他们那个学生可厉害呢。”
“什么学生,你是指先生吧?”
“先生、学生反正一码事。我说,他可把孩子调教出来啦。当兵的脾气大,见孩有差错,毫不留情就上去揍揍。不过倒是把一切都安排得有规有矩。有次我跟迪洪·伊里奇顺道路过,那帮孩子齐刷刷地站起来扯着嗓子齐喊:长官好!——像这样当兵的先生哪里找!”
库兹玛又笑了。
穿过打谷场,车子沿着泥泞的路面驶过樱桃果园,来到一个长方形的院落。晒干了的院场阳光闪耀。库兹玛的心怦怦直跳:终于到家了。他跨进台阶上的门槛,朝过道暗处的圣像深深鞠了一躬……
宅子对面有几座背朝杜尔诺夫卡村的谷仓。从宅前门廊上望去,左边是杜尔诺夫卡,右面可以见到一小部分山岗和岗上的风磨和学校。宅内的房间都小小的、空空荡荡的。书房里摊着黑麦。大小客厅里只有几把椅子,而且坐垫都是破损了的。好在小客厅的几扇窗子都朝果园,整个秋天库兹玛都在这小客厅过夜,开着窗。地板从未擦洗过。起初在这当厨娘的是小地主家的寡妇,从前是杜尔诺夫少爷的情妇,她必须回家照料孩子,给家里人做吃的,也给库兹玛和长工们做午饭。库兹玛早晨自己生茶饮,然后坐在大客厅窗前喝掺苹果汁的茶。山沟那边村子里的炊烟在霞光下袅袅升起,果园散发着清香。太阳当空的时候,园子里便热了起来。果园中的枫树和菩提树也日益凋零,色彩缤纷的叶子悄悄地从枝头悄悄飘落。白天鸽子停在厨房的屋顶上晒太阳、睡觉。新铺麦柴的屋面在蓝天下显得黄灿灿的。晚饭后帮工们休息,寡妇也回家了。这是库兹玛独自外出散步。太阳,坚硬的路,枯萎的草,变成棕色的菜,菊苣开着蓝色的小花,悄悄随风飞舞的小飞絮,这一切都让他喜欢。犁过的田地上挂着一张张银白色的蜘蛛网,在阳光下闪烁,像一匹绵亘的白练。菜园里,金丝雀在干枯了的牛蒡草上栖息。打谷场上太阳晒热的草丛里“纺织娘”在寂寞中奏鸣……库兹玛从打谷场穿过堤坝,顺着一排枞树经过果园返回家中。在果园里,他和租园的两个城里人聊了一会儿天,和在地上捡荨麻籽的新媳妇及科扎说了些闲话,还随她们钻进荨麻丛捡熟透了的果实。有时他走进村或者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