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9/26页)

儿媳妇不做声。他又挣扎着下了炉坑,走进穿堂一瞧:果然,墙边放着一口青莲色大棺材,上面还刻有箭头形十字架。于是他想起三十年前他邻居卢基扬的事。老头卢基扬病得快死了,所以给他买了口用上好材料做的价钱很贵的棺木,又从城里买了面粉、伏特加酒、咸鲈鱼。可是卢基扬的病后来又好了,那棺材怎么办呢?钱岂不是白花了?后来家里人就这事把卢基扬数叨了五年,把他活活数叨死了……伊万努什卡想到这儿也就低下头,乖乖回屋去了。到了晚上,仰卧炕床上难以自持,用颤抖的哀怨声唱起歌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骤地膝盖打哆嗦,出不了声,他高高挺起胸,叹了口气,从张开的嘴唇间涌出一团泡沫,就此不再动弹了……

伊万努什卡害得库兹玛病了几乎一个月。主显节早晨,天寒地冻,连鸟也飞不起来,可库兹玛连一双毡靴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去看望死者。伊万努什卡已被换上干净的麻布衬衣,僵硬了的双手交叉在巨大的胸膛下方。八十年来沉重的原始劳动使他手上长满茧子,变得扭曲粗糙,令人惨不忍睹,库兹玛连忙移开眼睛,而伊万努什卡的头发和那张和善的僵脸他更加不敢去看,连忙盖上细白布。为了暖身子,库兹玛喝了些伏特加,又在烧红的炉子旁坐了会儿。岗亭内非常暖和,像过节般收拾得干干净净。青莲色棺材上覆盖着一块细棉殓布。在它上方,蜡烛忽忽悠悠的金光照着墙角里变黑了的圣像和一幅色彩鲜艳的《约瑟被兄长出卖图》。勤快的主妇将炉叉上一口特重的铁锅轻巧地挪进到火上炖烤并兴致勃勃地谈论公家的木柴,还劝说客人留下等她丈夫从村里回来。酒性像毒液似的在库兹玛冻僵的躯体里发作了,人跟犯了寒热病似的,泪水无缘无故地涌上眼睛……库兹玛没等暖和过来便坐上雪橇,沿着雪野起伏不平的路去他哥哥迪洪·伊里奇家了。马撒腿往前奔跑,在它卷曲的鬃毛上粘满了霜花,从脾脏里不断发出打嗝的声音,鼻孔里冒出灰白色蒸气。雪橇的前挡板发出很大的响声,底下的两根铁滑竿吱扭吱扭地滑过坚硬的积雪。在库兹玛身后,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在一团浓雾中变成了黄色的。而在他前面,扑面而来的北风让他透不过气。路标铺上一层厚厚的霜花,小麻雀在马前忽然飞起,忽而飞到滑溜溜的路上啄食冻粪。库兹玛从白花花的睫毛底下瞧着它们,觉得他冻僵了的脸加上他的雪白胡子准像圣诞老人……太阳已有一半落了下去,起伏不平的雪野在橙黄色的夕辉下泛着死沉沉的青绿,土岗坡投下了一条条阴影……库兹玛突然改变了主意,掉转马头,回他自己的住所。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住房紧闭的灰窗玻璃映着昏黄的暮色,庄园处在一片朦胧之中,空落落,冷森森。朝果园的窗子旁挂着的那个鸟笼里,红巾雀松开羽毛,两脚朝天,鼓起嗉囊死了。

“完了!”库兹玛说着把红巾雀扔出窗外。

在这凄凉的黄昏,在这草原的严冬,冰雪覆盖、与世隔绝的杜尔诺夫卡突然使他感到恐怖。当然恐怖!滚烫的脑袋千斤重,他这一躺下,将再也起不来了……新媳妇手里提个桶,踩着积雪走近台阶,她脚上的树皮鞋发出吱吱声。

“我生病了,杜妞什卡!”库兹玛亲切地说,满心想听到她的安慰话。

但新媳妇漠不关心,只冷冷回答:

“要给你送来茶饮吗?”

甚至没问他生的什么病,也没问起伊万努什卡……库兹玛跨进他黑通通的房间,往沙发上一躺,全身打战,他着急地想:如何是好,上哪儿解手呢……接下来,他渐渐失去了神志,黄昏和黑夜,黑夜和白天连成一片,分不清了……

头天夜里,三点钟左右他清醒过来一次,用拳头敲了敲墙壁,企图要点儿水喝。在睡梦中渴得要命,并苦苦想着红巾雀到底扔了没有。敲了半天没人答应——新媳妇搬下房去睡了。库兹玛想到自己病得这么厉害,如同身处坟墓般孤独,这么说,发散着冰雪、麦秆和马轭气味的前室是空的。这么说,只他这个病人无依无靠地独自躺在冰冷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灰玻璃窗在这漫漫冬夜死一般的寂静中透着朦胧的光,窗前挂着个无用的鸟笼!

“主啊,求你救助我,怜悯我!主啊,求你哪怕给我稍稍一点儿帮助!”他喃喃地起身,用哆嗦的手搜索衣服口袋,想划亮根火柴。其实他的低语是发烧的胡话,滚烫的脑袋在嗡嗡响,手脚冰冰凉……

克拉莎,他的宝贝女儿来了,她迅速推开门,坐进沙发旁的椅子,将他的头扶到枕头上……她穿得像位小姐—天鹅绒皮大衣,白狐皮帽和暖手筒——手上洒了香水,眸子亮晶晶的,脸冻得红红……“啊,多好,总算一切都解脱了!”有人在悄声说。但不好的是不知为什么克拉莎不点亮灯,此番不是来看他,而是来给伊万努什卡送葬的……忽地伴着吉他有人用低音唱道:“哈兹布拉赫是个棒小伙,你的小屋可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