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20/26页)
库兹玛发病之初心情郁闷到极点,因此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红巾雀,一会儿想克拉莎,一会儿想沃龙涅什。但即使处于神志迷糊状态也念念不忘要跟什么人说说,哪怕答应他一件事:别把他葬在科洛捷兹。但是,我的上帝,企盼杜尔诺夫卡的人发慈悲岂不是白日做梦!有次早上,他清醒过来时外屋正好在烧炉子,科舍利和新媳妇谈话时那种平平常常、不急不忙的语调在他听来是如此无情和陌生。健康人的日常生活在病人看来都是无情、陌生、奇怪的。他想叫唤,想请他们送茶饮,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听见科舍利在气愤地低语。当然是在说他这个病人。新媳妇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去他的吧,死了埋掉不就得了……”
后来夕阳从光秃秃的槐树枝丫间照进窗来,室内缭绕着白色的烟雾,床头坐了个老医生,身上发散着寒气和药味儿,他正在抹去胡子上的冰碴。桌上,茶饮里的水在沸腾,高高的、满头白发的、表情严厉的迪洪·伊里奇站在桌旁沏着香喷喷的茶。医生在谈他的牛、面粉价和肉价,迪洪·伊里奇则在讲述他如何体面地办了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的丧事,现在终于找到了杜尔诺夫卡庄园的买主,为此感到高兴。库兹玛知道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暴毙在去车站的路上,迪洪·伊里奇刚从城里回来,在那儿花了很大一笔安葬费,知道他已拿到杜尔诺夫卡庄园买主付的订金,如今心定了……
有一次他醒来已经很晚,坐下喝茶的时候感到浑身无力。天色阴沉,不太冷。不久前下了场厚厚的新雪。雪地上印着树皮鞋走过的八字形脚印。那是谢雷从窗下走过时留下的。经过时,几只牧羊犬嗅着他的破衣服,围着他打转。他牵了匹草黄色马。说是高头大马,但又老又瘦,已不成个样,肩胛被马轭磨破,脊梁也被打伤,马尾只剩了稀稀拉拉几根脏毛。那马用三条腿跛着走路,第四条腿膝盖以下骨折了,只好拖着。库兹玛记起,迪洪·伊里奇来到后第三天,吩咐谢雷挑一匹老马宰掉给牧羊犬打牙祭。谢雷早先干过这事,为的是好赚张死马皮。据迪洪·伊里奇说,谢雷不久前差点儿送了命:谢雷宰一匹马时,忘了在马脚上拴绊索,只将马头捆住,让马头偏过一边。他画了十字,拿尖刀刺进马锁骨旁的血管。马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黑血泉涌似的喷洒到雪地上,由于疼痛和狂怒龇着黄牙,冲向杀害它的凶手,像人那样在他身后追了好久,“幸亏积雪深,否则准被它追上……”这件事让库兹玛吃惊不小。他朝窗子看了一眼,觉得双腿像石头般沉重,喝了些热茶这才缓过来。他坐了会儿,抽了会儿烟……最后站起身走进外房。窗上的霜花已经融化。他瞧了瞧窗外光秃秃的果园。树林间白皑皑的雪地上丢着剥去了皮的血淋淋的马的尸首,包括很大的肋骨,细长的马脖和马头。一群狗正用爪子按住尸体,贪婪地撕肠扯肚。两只青黑色乌鸦蹦蹦跳跳想接近马头,但狗向着它们扑去,乌鸦扑棱棱飞了开去,随后又落到洁白的雪地上。库兹玛想到:“伊万努什卡,谢雷,乌鸦……主啊,救救我,带我离开这儿吧!”
库兹玛病了很久,想到春天即将到来,心里既快乐又忧伤。但愿快点儿离开这杜尔诺夫卡吧!他知道,冬天虽然还不见尽头,但已经开始解冻了。二月的第一个星期阴暗多雾,雾气遮盖着田野,消融着积雪。村子变成黑色的,肮脏的雪堆之间都是一汪汪化了的雪水。一次,区警察局长骑马从村里走过,身上溅满马粪。听得见公鸡在叫。从通风管里吹进令人亢奋的春天潮气……活下去,活下去!等春天来临,搬进城里。活下去,顺从命运的安排,随便找个事做,只要糊口就行……当然跟哥哥一块过——不管他为人如何,说什么也是哥哥。哥哥早就劝他这有病之人迁居沃尔戈尔。
“我能把你赶到哪儿去,”迪洪想了想说,“三月一日我将把店面连旧房子交到别人手里。咱们一块去城里吧,弟弟,离这帮穷凶极恶的人越远越好!”
不假,真的穷凶极恶,岗上寡妇来串门的时候详详细细讲了谢雷的新闻。杰尼斯卡从图拉回来后,歇着无事可做,向乡邻们闲扯说他快要娶亲,手头即将有钱,过上一流生活了。乡邻起初认为这是说瞎话,后来从杰尼斯卡的暗示中悟到了是怎么回事,也就深信不疑。谢雷也信了这话,开始巴结起儿子。他剥下马皮,从迪洪·伊里奇那里拿到一卢布,再把马皮卖了一卢布以后,得意非凡,喝起了老酒。喝了两天酒,丢失了烟斗,躺在炉台上不起来了。他头痛,要抽烟没有了烟斗,便撕下糊房顶的纸卷烟。那是杰尼斯卡用报纸和各式各样的画片糊上的。当然,他是偷偷撕的。但是还是被杰尼斯卡发现,大骂一顿。谢雷喝了点儿酒,也扯起嗓门嚷嚷。杰尼斯卡把他拖下炉台毒打,若不是邻居赶来…不过,库兹玛想,迪洪·伊里奇发疯似的硬拉新媳妇与杰尼斯卡这穷凶极恶的人结婚,难道就不穷凶极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