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8/26页)
他在果园里度过了黄昏,又度过了夜晚。从田间骑马归来的村长没好气地说“果园早租出去了”,对他提出的借宿要求轻蔑地嘲笑道:“你倒机灵,上这儿来住客店!像你们这等四处流浪的人眼下多着呢!”不过最后起子怜悯之心,准他在果园的浴室里过夜。库兹玛打发走梅尼绍夫,绕过屋子,沿菩提树林荫道朝果园入口走去。从敞开的黑暗窗户里,从防蝇铁网后传来钢琴优雅的叮咚声和醉人的歌喉,这声音既不与黄昏也不与这宅地协调。林荫道的尽头好像世界的边缘,那隐隐约约地露着一角白云蓝天。一个暗红头发的庄稼汉,没系腰带,也没戴帽子,穿双沉重的皮靴,手拎个桶,正沿着肮脏的林荫道过来。
“你听,你听,”他一边走一边嘲讽道,仔细倾听着这歌声,“唱得多带劲!”
“谁唱得这么起劲啊?”库兹玛问。
庄稼汉抬起头,停顿了一下。
“东家少爷,”他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他唱了七年啦!”
“哪个少爷?宰鸡的那个吗?”
“不,另一个……这还不算啥,有时亮开嗓子唱‘今天是你,明天是我’,真是妙极了!”
“他是在练歌吧?”
“练得有多棒!”
一字一停,话带嘲讽,满不在乎,库兹玛不由多看他一眼。头发像雨伞一样,从四面披散下来。脸不大,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是那种古俄罗斯式的,苏兹达尔公国时期的长相。大靴子,瘦身材,而且硬得像块木头。肿眼泡,老鹰眼,瞳仁带着金边,垂下眼帘的时候像个普通的汉子,可一抬眼帘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你是看果园的?”库兹玛问。
“看果园的。不看果园又看啥?”
“叫什么名字?”
“我啊,叫阿基姆……你呢?”
“我是来租果园的。”
“哈,错失良机啦。”
阿基姆讥讽地摇摇头,走开了。
风一阵比一阵紧,把绿树上的水珠全都吹落下来。果园后面的什么地方响起一个个闷雷,白蓝色的闪电照亮了林荫道,到处都听得到夜莺的歌唱。很难明白在这沉重、铅灰色的云天下,在被风吹弯的枝丫上,在潮湿稠密的灌木丛间,夜莺怎能如此卖力,如此兴高采烈,如此甜蜜热烈地歌唱,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颤音,更难明白守夜人怎能在烂窝棚里、在湿麦秆上、在风中过夜。
守夜人一共三人,都得了病。年轻的那个过去是面包师,如今成了流浪汉,正发着烧。另一个也是流浪汉,犯了肺痨,他自己说“没啥,只是肋间发凉”。阿基姆有夜盲症,是由机体恶化引起的,一到黄昏就看不清东西。库兹玛进窝棚时,脸色惨白、性格随和的面包师正蹲在窝棚旁,撩起棉衣袖口,露出一双瘦弱纤细的手臂,在木碗里淘小米。米特罗凡这个个头矮小、肩膀宽阔、脸色黝黑的病秧子浑身上下穿着湿透的衣裤,踩双马蹄似歪斜的破鞋,站在面包师一旁,耸着肩,睁大褐色的亮眼盯看他干活。阿基姆此时提来一桶水,动手给泥灶生上火,鼓吹着火焰,还进窝棚抱来一把干燥些的麦柴塞进烟气腾腾的炉灶底下,做这些的时候张大嘴巴呼啦呼啦喘气,对同伴们的打趣漫不经心地嘲笑,有时却说上几句机智的狠话。库兹玛闭上眼坐在窝棚一旁的湿椅子上,时而倾听谈话,时而倾听夜莺啼鸣。阴暗的天空里电闪雷鸣,一阵阵潮湿的夜风吹过林荫道,把冷冷的水珠吹落他身上。由于饥饿,又抽了几口劣质烟草,他的胃隐隐作痛。稀糊面似乎再也熬不熟了。有个念头在他头脑里转悠: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这些更夫那样过野兽般的生活……一阵阵冷风,远方单调的雷鸣,夜莺的啼鸣,阿基姆懒散的、漫不经心却极其刻薄的话和那刺刺拉拉的嗓门都刺激着他的神经。
“我说,阿基姆,就买不起一根腰带吗?”面包师装作好心地说,同时瞅了眼库兹玛,要听阿基姆怎么对答。
“你等着瞧,”阿基姆不假思索地语带讥讽地回答,一边撇出铁锅中翻滚的沫子,“等咱们在东家这儿干完夏天的活,不但给我自己买腰带,还给你买双崭新的皮靴。”
“‘崭新的皮靴’,我可没求着你买。”
“你脚上穿的是双破鞋呀!”
阿基姆说罢便精心地品尝起沫子的味道。
面包师难为情地叹了口气:
“咱们哪儿能穿得上靴子!”
“别往下说了,”库兹玛插嘴,“你们倒是说说吃得咋样。每天就喝这稀粥?”
“你想吃啥?鱼?火腿?”阿基姆舔着勺子,头也不回地问,“那好呀:几两白酒,半斤鲶鱼,一块火腿,掺着果汁的茶……但这连稀粥也不是,老兄,连稀糊面都算不上,就是一锅烂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