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第11/21页)
他们经过某处时,站在门口的黑人都跟他们打个招呼,通常是跟迪尔希说:
“吉布森大姐,您今天好吗?”
“挺好的呀。您呢?”
“我也不错呢,谢谢呀。”
黑人们从木头房子里走出来,挣扎着爬上了有树荫的路堤上,再来到大路上——男人们穿着样式呆板沉闷的黑色或褐色外套,戴着金表链子,其中有几个人带着手杖;年轻人穿着呛俗惹眼的蓝色或是条纹衣服,戴着款式奇突的时髦帽子;女人们将衣服洗得太笔挺了,硬邦邦地嘶嘶作响;小孩子们穿的是从白人那里买来的二手货,他们用那种昼伏夜出的动物们的表情偷偷摸摸地窥视着班:
“我打赌你绝对不敢上去碰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呢?”
“你肯定不敢啦。我早看透了你就是个孬种。”
“他其实不可怕。他就是个大傻子。”
“大傻子就不可怕啦?”
“这个傻子不会伤害别人的。我以前碰过他的。”
“现在你肯定不敢了。”
“因为迪尔希小姐在看着他。”
“就算她不在,你也不敢吧?”
“他真的不会伤害别人。他就是个大傻子。”
总有长者走过来跟迪尔希说话,但除非是相当上年纪的长者,普通一点的迪尔希都让方罗妮来应酬了。
“我妈妈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呢。”
“可太糟了。不过希谷克牧师会医治好她的烦恼。他会宽慰她,为她解除精神压力。”
泥巴路的地势慢慢升高了,升到了一个地方,此处的风景如画。泥巴路通往一个从红土山包里挖出来的口子,山顶上种满了橡树,泥巴路到了这里好像被剪断的丝带,就这么被活生生掐断了。泥巴路旁边有一个饱受岁月风霜洗礼的教堂,它的尖顶仿佛画里的那样样貌怪异,朝着天空刺去,就好像是在悬崖峭壁面前铺上一块平坦的硬纸板,画上了平铺直叙的没有的风景画。但是这个风景画的周围竟然是四月份开朗辽阔的晴天,或是刮着大风的天气,又或是回响着钟声的正午时分。人们前进得很缓慢,迈着安息日的正儿八经的脚步往教堂走去。女人和小孩子都笔直进了教堂,而男人们在门口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直到钟声停了下来。他们也进去教堂里了。
教堂里刚刚装修过,零零散散地摆了一些鲜花,这些花大概是从厨房后面的菜地和篱笆边采来的,一道道的彩色饰带垂落下来。讲坛上还吊着一只干瘪塌陷的圣诞节时候的手风琴纸钟。讲坛上空空如也,唱诗班已经站好位置了。天气不算太热,但唱诗班的人都在扇扇子。
大部分的女人都拥挤在教堂的某一边,在叽里呱啦地扯闲天。这时候钟敲了一下,女人们四散而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坐着,静候开场。钟声再次敲响,唱诗班们集体起立开始唱歌。大家整齐划一地扭过头去,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动作,因为此刻有六个小孩子走进来了——其中四个是小女孩,她们在小马尾辫上系着蝴蝶结,另外两个是小男孩,满头都是短短的自然卷——这一行人穿过中间走道往讲坛走去,白绸和鲜花把六个孩子连在一起,后面跟着两个男子。第二个男子棕色皮肤,神态威严而庄重,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礼服,白色领带。他的脑袋一看就很有学问很权威,一层又一层的下巴叠在衣服领子上。众人对他很熟悉,于是等他走过去之后,大家的脖子还是扭着,直到唱诗班停住了,人们才醒悟原来客座牧师已经走进来了。人们仔细地瞧着走在他们自己原本牧师之前的走上了讲坛的人,一阵无法言喻的声浪涌了起来,深深的叹息,大吃一惊和失望透顶的叹息。
客座牧师的个子非常矮小,身穿破旧褴褛的羊驼呢子外套。他长着一张像猴子的皱巴巴的黑色脸盘。唱诗班又开始了,六个孩子站起来用细嫩的怯生生的跑调的声音加入了合唱,大家一直在打量着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坐在高大魁梧的本地牧师身边,这个老头更像个侏儒了,显得更加土气了。而当本地牧师起立用深沉、有共鸣的腔调介绍他的时候,大家依然用诧异和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着他,本地牧师的介绍越是热情洋溢,客座牧师的样子就显得越发猥琐干瘪。
“还费了很大的劲儿把他从圣路易斯请过来呢。”方罗妮轻声说。
“我还见过上帝动用比这个更加怪异的工具呢,”迪尔希说,“行了,别吵了,”她扭头对班说:“他们又要唱歌了。”
那个客座牧师站起来开始发言了,口音像个白人。他的声音平稳干冷。口气很大,好像不是他能说出的话。一开始大家抱着看猴子发言的好奇心在听着。他们的心情就好像看别人走钢丝,看他在冷冰冰的,丝毫不变的语调做成的钢丝上面费劲跑步,变化各种姿势,偶尔翻个筋斗,拼出浑身解数。他那个猥琐干瘪的行星已经从大家眼里消失了。讲到最终了,他颓然倒在了讲台上,瘦猴似的身体像木乃伊或是空船那样纹丝不动,一只手臂放在到他胸部的讲台上,大家可算长舒一口气,在座位上挪一挪屁股,像是刚从集体催眠中醒过来。唱诗班在讲坛后面扇扇子。迪尔希轻声说:“别闹腾了。肯定马上就要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