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1/12页)

“还说‘拜托了’‘绿子’。”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也许要我去上野车站为你买票。”我说,“总之这四个词的顺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义。上野车站方面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事?”

“上野车站……”绿子沉思着。“上野车站能想得起来的,不外乎两次离家出走的事。那还是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两次都是从上野乘电车到福岛去,从自动取款机里取的钱。是一件什么事把我惹火了,赌气去的。福岛有我伯母,我挺喜欢那位伯母,就跑了去。这一来,父亲就赶去福岛把我领回。两人乘上电车,吃着盒饭返回上野。那时候,父亲向我说了很多话,尽管十分不连贯。他讲了关东大地震,讲了战争,讲了我出生前后,都是平时没怎么提起过的事情。想来,我和父亲两人单独那么心平气和地交谈,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亲,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在东京市中心居然连发生地震都没察觉到。”

“不至于吧。”我不禁讶然。

“这还能假,真的。父亲说,当时他正蹬自行车,后面挂个小拖车在小石川一带赶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家一看,见周围房上的瓦都掉了下来,家人正抱着柱子浑身籁籁发抖。父亲居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你们干什么呢,到底?’这就是父亲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忆。”说到这里,绿子笑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便说那大概是有过的。好笑不?”

“从福岛回上野的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讲的就是这些。而且最后总忘不了补上这么一句:去哪里都一样,绿子。给他那么一说,也就以为可能真是那样,小孩子嘛。”

“这就是上野车站的回忆?”

“是啊。”绿子说,“你也离家出走过?”

“没有。”

“为什么?”

“没想到离什么家。”

“你这人真够特殊。”绿子歪着头,不无钦佩地说。

“或许。”

“不过,反正我想父亲是想说把我拜托给你。”

“真的?”

“不错。这事我十分清楚,凭直感。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放心好了,没关系,绿子也好票也好我尽心尽力就是,没关系的……”

“那么你是向父亲说定了?说定关照我?”绿子说着,神情认真地凝视我的眼睛。

“不是那么回事。”我慌忙分辩,“那时分析不出是什么意思……”

“别害怕,开玩笑,只是逗逗你。"绿子笑道,“你这种地方实在可爱得很。”

喝完咖啡,我和绿子折回病房。她父亲还在酣睡。凑上耳朵听听,尚在微微喘息。随着午后时间的推移,窗外的阳光的色调变得柔和而沉静,一派秋日气息。小鸟成群结伙地飞来,落在电线上,又一忽儿飞去。我和绿子两人并坐在屋角处,压低声音说个不止。她看了我的手相,预言我能活到105岁,结婚三次,最后死于交通事故。我说这一生还算不赖。

时过4点,她父亲醒来。绿子坐在枕旁,擦汗、喂水,问头痛好些没有。护士进来量体温,询问小便次数,确认点滴情况。我到电视室,坐在沙发上稍微看了一会足球比赛的转播。

“我得走了。”5点时我说。转而对她父亲解释,“现在得赶去打工,6点到10点半在新宿卖唱片。”

他朝我转过眼睛,略略点下头。

绿子把我送到大厅,说:“渡边君,现在我也表达不好,反正今天太感激你了,谢谢。”

“我也没做什么呀。”我说,“要是我来有用,下周再来就是。也想再见见你父亲。”

“当真?”

“反正呆在宿舍里也没什么事,来这里还有黄瓜吃。”

绿子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漆布地板。

“下次真想两人再喝酒去。”她稍稍歪起脖子说。

“色情电影呢?”

“看完色情电影就去喝。”绿子说,“再像往常那样,两人说上一大堆脏话。”

“我可不说,你说好了。”我抗议道。

“随你便。反正边说那种话边放开肚皮喝酒,喝它个烂醉如泥,抱在一起睡觉。”

“往下就可想而知了。”我叹了口气,“我若是真干,你会拒绝的吧?”

“哪里。”她说。

“好了,总之你仍像今早那样去接我就是,下个星期。再一块儿来这里。”

“裙子穿条长点的?”

“嗯。”我应道。

但终归,下周日没去成医院,绿子父亲在周五早上就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