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6页)
时近3点,我去看了看绿子。她大概确实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灯光,宛似一派月华,给房间镀上一层若明若暗的银辉。她以背光姿势睡着,身体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凑耳近前,只听见喘息声。我发觉那睡姿竟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床旁依然放着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齐齐,桌前墙上挂着史努比月历。我拨开一点窗帘,俯视阒无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着卷闸,惟独酒店前排列的自动售货机瑟缩着身子静等黎明的来临。长途卡车胶轮的呻吟声时而滞重地摇颤一下周围的空气。我折回厨房,又喝了杯白兰地,继续读《在轮下》。
书读完时,天已开始放亮。我烧水冲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在桌面便笺上写了几句:喝了些白兰地。《在轮下》我买了。天已放亮,我这就回去。再见。我踌躇一下,又补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爱。”之后,我洗净咖啡杯,熄掉厨房灯,下楼悄悄抬起卷闸,走出门外。我担心被附近的人发现招致怀疑,好在清早6点之前的街上尚无任何人通过。只有乌鸦照例蹲在房顶睥睨四周。我抬头望了一眼绿子房间那垂有粉色布帘的窗口,旋即往都营电车站走去,乘到终点下来,步行赶回宿舍。一家供应早餐的套餐店已经开了,我进去用了份热腾腾的米饭、酱汤和咸菜加煎蛋。之后绕到宿舍后院,轻声敲了敲一楼永泽房间的窗户。永泽马上开窗,我爬进他的房间。
“喝杯咖啡?”他问道。我说不要,谢过他后,回到自己房间。刷过牙,脱去裤子,钻进被窝狠狠闭上眼睛。稍顷,那铅门一样沉重的无梦睡意便迎面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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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周都给直子写信,直子也来了几封信,信都不很长。进入11月后,直子信上说早晚渐渐冷了起来。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我同玲子时常谈起你,她再三让我向你问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亲热。假如没有她,我恐怕很难忍受这里的生活。孤寂起来我就哭。玲子说能哭是好事。不过,孤寂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同木月和姐姐也往住这样对话。他们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我时常反复读你的来信。外边来的东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笔下的在你周围发生的一切却给我心灵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呢?所以我翻来覆去地读,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两人还谈论里边的内容。信中写绿子父亲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对我们来说,你每周一次的来信是为数极少的娱乐之一——读信娱乐。它使我们在这里充满欢欣与期待。
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挤时间回信,但眼前一摊开信笺,心情就总是消沉下去。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气写的,因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请你不要误解。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绿子那人看来很有趣。读罢那封信,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上了你。跟玲子一说,玲子说:“那还不理所当然,连我都喜欢渡边。”我们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饭、松菇饭已经连续吃好久了,但还是吃不厌,香得很。玲子还像以往那样,吃不多,一个劲儿吸烟。小鸟和小兔也都活蹦乱跳。再见。
过罢20岁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来的邮包。里面是一件圆领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乐。”直子写道,“祝你20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20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织的,每人一半。我一个人织要到明年情人节了。织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织的。玲子这人干什么都心灵手巧。在她面前,我时常自我厌恶得不行。我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自豪的——哪怕一点。再见。保重身体。”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吗?对你来说,直子或许是至高无上的天使;而在我眼里,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普通女孩儿。但不管怎样,总算把毛衣按时赶出来了。怎样,漂亮吧?颜色和式样是两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