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24页)



这实在太让人厌倦了,我和你说,待在安德烈亚斯和他那帮右翼朋友身边,听着他们的战歌,从头到尾我都紧闭着嘴巴。我一个字都不说,由着他们吹捧这些把我们的民主当成笑料的恶棍军人。如果我开口,哪怕只有一个字表示出异议,我敢保证,他们就会给我贴上共产党无政府主义分子的标签,即使是安德烈亚斯的权势也无法把我救出地牢。他没准儿都懒得动用这个,动用他的权势。有时我相信这恰恰是他的意图,好让我自己责备自己。噢,我多么想念你啊,我亲爱的奥蒂。我多么想念你的陪伴……

按照预定的日期,我们的客人将要抵达的那天,妈妈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家里。我们住的是一幢建在山坡上的小房子。和蒂诺斯的许多房子一样,它是用刷成白色的石头盖成的,房顶是平的,铺着菱形的红瓦。小卧室在楼上,妈妈与我合住,没有门,狭窄的楼梯井直接通到屋里,可是它有个扇形气窗,一个很窄的阳台,围着齐腰高的熟铁护栏,由此外望,你可以看到别人家的屋顶,下面是橄榄树,羊群,蜿蜒的石巷和拱门,当然还有爱琴海,在夏日的早晨蔚蓝而平静,到了下午,美尔忒弥①风从北方吹来,海上就会泛起白浪。

做完清洁,妈妈换上了她心目中的花哨行头,每年的八月十五日她都会穿上这身衣服,去帕纳伊亚②福音教堂,那一天是圣母升天节,朝圣者们从地中海各地蜂拥到蒂诺斯,到教堂著名的圣像前祷告。有一张照片是我母亲穿着这身衣服拍的,长长的、死气沉沉的锈金色圆领裙,皱缩的白毛衣,长袜,笨重的黑鞋子。从头到脚,妈妈都像是个令人生畏的寡妇,严肃的脸,浓密的眉毛,扁而上翘的鼻子,僵硬的站姿,一副苦闷而虔诚的模样,好像她自己也是个朝圣者。我也在照片上,直挺挺地站在我母亲屁股旁边。我穿着白衬衫,白短裤,卷起来的白色及膝短袜。你能看出我愁眉紧锁,因为她勒令我站直,不许笑,我的脸搓洗过了,头发也蘸着水梳过,我不乐意,还折腾了好一阵子。你可以感觉到我俩之间的那种不悦。你能看得出来,因为我们僵硬地站着,身体几乎没有接触。

也许你看不出来。可我能,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时都能,最后一次看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不由自主地看出了拘谨,费力,不耐烦。我不由自主地看出,只是因为遗传上的义务,这两个人才待在一起,他们已经注定了要让对方感到困惑与失望,不管哪一个,都要为了自己的面子,去反抗另一个人。

透过楼上卧室的窗户,我看到妈妈出了门,走向蒂诺斯城的渡口。她下巴底下系着围巾,一头扎进了阳光灿烂的蓝天。她是个纤细的女人,一副小骨头架子,儿童般的身体,可你要是看到她迎面过来,那你最好给她让个道。我记得她每天早晨送我上学时的情形——我母亲现在退休了,她原来是个老师。我们走在路上,妈妈从来不牵我的手。别的母亲都和自己的孩子手拉着手,可妈妈不。她说她怎样对待别的学生,也就必须怎样对待我。她迈着大步走在前头,一只手紧攥着,贴在毛衣领子的位置上,我拼命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午餐盒,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踉跄。在教室里,我总是坐在后排。我记得我母亲站在黑板前的样子,记得她怎样只需刀子般的一瞥,便可牢牢钉死某个淘气的学生,那眼神就像弹弓里射出的石子,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确,一下子击中目标。她还能把你活活劈成两半,不靠别的,只要一黑脸,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妈妈信奉忠诚甚于一切,哪怕要自我牺牲也在所不辞。尤其是在所不辞的自我牺牲。她还相信讲出真相总是胜过一切,老老实实地讲,一句客套话都不说,而且真相越令人不快,就越要早早地讲出来。她受不了软骨头。她过去是,现在也是个有着钢铁意志的女人,一个从不退缩的女人,也是一个你绝不想和她争执的女人,但我从没有真正地理解,甚至现在也没弄懂,她这种性格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出于必要而后天习得的,因为她结婚才一年,丈夫就死了,撇下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妈妈走后,我在楼上又睡了一小会儿。后来一个女人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坐起来,是她,口红,粉底,香水,苗条的曲线,航空公司广告上的微笑,透过圆桶女帽薄薄的面纱俯看着我。她站在房间中央,穿一条荧光绿的连身迷你裙,脚边放着小皮箱,赤褐色的头发,四肢修长,对我绽开着笑容,神采飞扬,一开口,声声入耳,透着自信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