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第3/5页)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象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消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
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将心事留。
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
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每到归家,夜深人静,便抚心号恸。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对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岂能独生?”世名道:“为了死孝,吾之职分,只恐仇不得报耳!若得报,吾岂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为孝子,妾亦能为节妇。”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难哩!”俞氏道:“君能为男子之事,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他日做出便见。”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难,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却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见相成了。”夫妻各相爱重。
五载之内,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儿。世名对俞氏道:“有此狐狐,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绝先耙,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暝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遂仗剑而出。也是王俊冤债相寻,合该有事。他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每饭后不带仆从,独往相叙。世名打听在肚里,晓得在蝴蝶山下经过,先伏在那边僻处了。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世名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看得明白,飕的钻将过来,喝道:“还我父亲的命来!”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惊,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头一剁。说时迟,那时快,王俊倒在地下挣扎。世名按倒,枭下首级,脱件衣服下来包裹停当,带回家中。见了母亲,大哭拜道:“儿已报仇,头在囊中。今当为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罢,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头,今在案前,望父明灵不远,儿今赴官投死去也。”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左手持刀,右手提头,竟到武义县中出首。
此日县中传开,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拿头首告,是个孝子。一传两,两传三,哄动了一个县城。但见:人人竖发,个个伸眉。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气。挨肩叠背,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伤了脚指号陶哭。任侠豪人齐拍拿,小心怯汉独惊魂。王世名到了县堂,县门外喊发连天,何止万人挤塞!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问其缘故。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在阶前跪禀道:“生员特来投死。”陈大尹道:“为何?”世名指着头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世名父亲彼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状。世名法该执命,要他抵偿。但不忍把父尸简验,所以只得隐忍。今世名不烦官法,手刃其人,以报父仇,特来投到请死,乞正世名擅杀之罪。”大尹道:“汝父之事,闻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举?”世名道:“只为要保全父尸,先凭族长议处,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世名一时含糊应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贮,分毫不动。今既已杀却仇人,此项义不宜取,理当入官。写得有簿藉在此,伏乞验明。”大尹听罢,知是忠义之土,说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义法相拘。但事于人命,须请详上司为主,县间未可擅便,且召保侯详。王俊之头,先着其家领回侯验。”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个个伸拳裸臂,侯他处分。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写得恳切。说:“先经王俊殴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申文之外,又加上票揭,替他周全,说:“孝义可敬,宜从轻典”。上司见了,也多叹羡,遂批与金华县汪大尹,会同武义审决这事。汪大尹访问端的,备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会审之时,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当初专为不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仇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简父尸,杀人之罪,难以自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归别母,即来就死。”汪大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来投到者,放归何妨?但事须断决,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尸一简,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县好意,不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