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第4/6页)

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

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牲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著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著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官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

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氃嘈,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著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濴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哪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哪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哪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著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哪里学来这些鬼话!”

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账了!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甚么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骜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了,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

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著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异,说:“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一般。众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氃唷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哪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氃唷迳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你细看时,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了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道咋舌道:“这妖狐却也奸狡利害哩!隔著几多路,却会仿著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早知如何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乞越发不该还他了!若再缠账,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著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