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第6/9页)
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余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
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徵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
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
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底下桃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卓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
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
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常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荆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